姜家。
姜明尚走进爷爷的书房，就见父亲低着头站在书桌前，而书桌后的爷爷，负手而立，眼睛一直看向窗外，屋里的气氛有些冷凝。
他眉头一动，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看向自己的父亲，问，“父亲，妹妹又偷跑出去了？”
“家门不幸！”姜东平疾言厉色瞪着自己的儿子，“你是怎么做哥哥的？也不看着点你妹妹！”
“够了！你这个做父亲的，不也没有看好自己的女儿？”姜放冷声喝道。
姜东平连忙收敛表情，垂头辩解，“父亲，儿子……”
姜放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们且说说要怎么办？”
姜明尚稍一踟躇，问道，“既然妹妹心意已定，咱们便帮她达成所愿便是。”
“说得轻巧！”姜东平斥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伴君如伴虎，这种事稍有差迟，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何况我姜氏簪缨之族，父亲更是两朝元老，位居宰相，群臣避道，非是以从龙之功幸进之辈。只需持身端正，根本无需卷入储位之争！”
姜明尚不服气的反驳，“父亲说的是平常的情形！倘若今上诞有皇子，自然如父亲所说，无论谁登基都需顾着三朝老臣的脸面。可如今摆明了要从宗室过继，新皇身边正缺力量辅佐，咱们又和他素无来往，倘若被别人捷足先登，咱们姜氏的荣耀便到头了！”
顿了顿，他又说，“事关姜氏百年基业，爷爷和父亲谨慎也无错。可如今妹妹已然替咱们做出了选择，即便咱们不动，将来若是别人登基，也绝容不下咱们。就是那位成事，也未必感激咱们。既如此，何不拼上一拼，大事若成，以咱们家的门庭，妹妹自然便可母仪天下！”
虽说世家大族不屑以女子幸进，然而若是女儿做了皇后，又另当别论。何况自来一个家族想要达到鼎盛，在宫中便不能没有支持。
姜放思量半晌，终于松了口，“也罢，女大不中留。尚儿你找机会去是谭一帆。倘若他对你妹妹有几分真心，那咱们便是替他出几分力，也是无妨。”
姜东平忙道，“父亲放心，婧儿每次出门都极隐秘，又隐藏了身份，想来不会被人察觉。”站队是一回事，若是让宫里那位知道他们家和宣熠暗地里竟有了这样的默契，恐怕不会高兴。
……
逐月正百无聊赖的坐在书房门外的台阶上，忽然抬头看到走来的身影，吓得一个激灵站起身，“冯先生！”
“嗯。”冯先生心不在焉的扫了他一眼，竟破天荒的没有开口教训。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喜色，问道，“爷可来了？”
说来这还是逐月头一回见他脸上出现严肃之外的表情，不由十分惊奇，“一早就来了。吩咐了先生过来直接进去即可。”
冯异推门进去的时候，宣熠正站在书桌后，不知正看着哪里出神。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先生来了。”
见到宣熠，冯异不再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脸上也是笑容满满，“爷，有消息了！”或许是因为心情实在是太好，让他没能发现宣熠脸上的阴沉。
“哦？”宣熠的眉毛一动，沉着的脸也松动了一下。事有轻重缓急，眼前冯异所说的事，显然比自己要说的重要得多，所以他之前急切的心情，倒是收敛了许多。
冯异脸上满是感叹的神情，“虽然计划是学生定的，但也没想到爷能那么快就完成了。天云寺那里传来的消息，这个月姜家小姐已经是第三次去上香了。这一回听说还要在那里小住，说是为她已经过世的母亲诵经祈福。”
宣熠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一丝笑意，修长的食指屈起，在桌面上轻快的敲了两下。这是他心情极好时才会有的动作，冯异自然熟悉，一见便心里有数。他想了想，问，“爷看要不要……？”
宣熠垂下眼睫思索片刻，摇头，“过犹不及。咱们如今只能等着看对方的意思。若他们仍旧无动于衷，再去不迟。若他们肯默许，情况便不同了。”
“爷考虑得周全，是学生莽撞了。”冯异点头赞同，“毕竟是小姐的闺誉要紧，若是惹恼了那边，得不偿失。”
心中却是忍不住赞叹，爷是越来越沉得住气了。这样的才智气度，那边若是个明智的，便应该知道该怎么选了。何况现在他们有了最重要的人和，想来不会有什么变故。
“此事多劳先生了。”宣熠朝冯异道。不论如何，若是没有冯异的筹谋安排，他也不能如此举重若轻。只是……
“先生为我的事如此殚精竭虑，倒令我汗颜了。倘若先生还有多余的精力，不若我来替先生找些乐子？”他需要一个尽心竭力辅佐自己的谋士，然而若是这谋士自以为能够操控他的一切，随意对他的事情伸手，他却也不会姑息！
冯异先是一愣，他听出了宣熠语气中的警告，然而一时竟未想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令对方动怒。
然而他到底是聪明人，不过片刻便反应过来宣熠到底是在为什么人出头。
他的脸也沉了下来，丝毫不让的道，“学生以为爷是个知晓轻重的，爷也一向拎得清，却居然会为一个可能会坏我大事的女子迷了神智，学生只得出手让爷清醒一下了。”
所谓谋士，便是想主家所未想，急主家所未急。既然宣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他就该断然出手。这一点，冯异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不过内宅小事，能有多大影响？”宣熠不赞同的道。为何他不过想维护一下季子，自觉也拿捏住了分寸，并未胡闹，所有人却都要来和他作对？
冯异皱眉，“当初爷将她领进府时便未让我知晓，否则我绝不同意让这样一个女子留在爷的身边。如今既然那个计划要成了，自然要及时补救，将这个不安定因素清除。”
他说要除掉一个人，倒像是要扔掉什么碍事的东西一般，语气十分淡然，宣熠不由薄怒，“她是个人！还是个柔弱的女子，用那样的手段对付他，先生心里就没有半分愧疚？”
冯异冷着脸不说话。在他眼里，宣熠显然已被那女子迷得没有理智了，因此不欲与他争辩。
内疚算什么呢？既然是要做大事的人，便该狠下心来。他是文士，心思敏细，最不赞同的便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类的话，认为一切都要考虑清楚，计划得当，才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尤其是宣熠想要做的，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就更该处处小心在意，而不是这样的漫不经心！
毕竟是自己十分看重的人，目前来说十分得用，不可能真的翻脸。宣熠只是打算给他一个警告，见他脸色十分不好，宣熠深吸了一口气，自己也放缓了语气，“难道先生便觉得自己毫无错处？”
“学生自问处理此事时并无一丝私心。”冯异道。
他心中坦然，自是一派光风霁月，然而看在宣熠眼中，却越发挑动他的怒火，“倘若先生对我有何不满，自然可以直接说出来。难道我在先生眼中，便是那是非不分，听不进劝说之人？”
这才是他真正愤怒的原因。冯异没有对他提出来不妥当的地方，反而越过他和卫王妃联合在了一起，对沈季子出手。不但如此，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为了取信卫王妃，他竟将姜家的事情也说了出去！
对宣熠来说，冯异这样做，毫无疑问逾越了他身为人臣属的本分！他固然聪明有才智，自己如今不得不倚重，然而如果他不安分的话，自己也不得不多做打算了。
对冯异这种一颗心长了七个窍，一向在言语和文字上下功夫的人来说，宣熠的话一出口，可能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话中蕴藏的深意，冯异就已经完全领会了。
而宣熠话既已出口，无论他自己本心是怎么想的，这芥蒂都已生成了。主家如此疑心于自己，冯异也自有傲气。其实在他眼里，沈季子的事已经不是劝说宣熠几句便能够解决的事了，否则他何必多此一举去做这个恶人？然而他一心为宣熠着想，最终却招来怀疑忌惮，怎不令人心寒？
“是学生僭越了。”静了片刻，他低头道。
宣熠松了一口气，“我并非是责备先生，先生的好意我心里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开诚布公的说出来，共同商议。”
冯异闻言心中更是黯然。他是谋士，出的向来都是不可对人言的主意，然而倚仗他这些计谋成事的主家，如今竟开始嫌他的手段太过阴险上不得台面了吗？
这一番交谈之后，两人面上和好了，然而心中都对对方生出了嫌隙。只是如今这嫌隙还小，因此被各自压在心底，了无痕迹。
因为之前的争执，书房里的气氛有些凝滞。好在没过多久，就有人来打破沉默。逐月敲了敲书房的门，高声道，“爷，姜家来人了。”
“姜家来人了？”宣熠下意识的看向冯异，心里虽然别扭，但仍是实心实意的道，“先生好计策！”
冯异笑了一下，“既然爷有客，学生就先告退了。”
从书房里出来，他站在廊下眯了眯眼，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方才走出来的门，口中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这才提脚走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意料之中，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
圆圆脸的小太监显得十分喜人，见了他立刻迎上来，“冯先生回来了？我家主子让给先生送些茶叶过来。先生若吃得好，下次再送来。”
冯异摆了摆手，“不必了。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日后不必派人来了。”停了停，又冷笑，“我记得住自己的本分，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这……”小太监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办，诺诺道，“我家主子说，并不会为难先生，只要在力所能及的地方推一把便是了。绝不会让先生难做。”
“罢了，”冯异低头思量片刻，到底心中有怨，不愿让某些人过得太好，遂道，“回去告诉你主子，爷现在正有客。”
而此刻，宣熠才将姜家的大少爷姜明尚迎进自己的书房，“姜兄真是稀客，我这寒舍有姜兄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
“小王爷客气了。”姜明尚打量了一番书房的布置，才似笑非笑的回过头来看着宣熠，“在下还以为，小王爷一直在等着在下呢！”
“姜兄这话，小王有些不懂。”既然对方如此客气，那宣熠自然不会失了身份，自称也改成了“小王”。
姜明尚咬了咬牙，懂不懂他们两人心知肚明，然而他却不能直接说出来。毕竟吃亏他是他们这一边，因此只能笑笑转移话题，“听闻小王爷的棋艺颇为了得，不知有没有兴趣赐教一番？”
“姜兄开口，哪有拒绝的道理？”宣熠摆摆手，让人摆上棋盘。然后请姜明尚落座。
中场时，宣熠走了一步闲棋，然而细细看来却是暗棋，若让他做成这个局，胜负就定了。可若是被人提前看出来，就浪费了一大片棋子。姜明尚轻笑，“小王爷这一步棋走得太险，难道就不怕功亏一篑？”
“我这步棋，倒不怕姜兄看出来。”宣熠也微笑着，一派轻松写意。
姜明尚扫了一眼棋盘，拊掌大笑，“原来是诱饵，妙妙妙！那我可真是不得不吃了。”说着落下一子。
两人你来我往，似在说棋，又似在说别的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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