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阁厅堂极广,旁有大小食案近百席,中有圆台高筑,想是平日舞姬长袖翩然之处。默弓环望四周,见堂上遍垂的纱帐皆是冷灰素色,五色琉璃灯皆裹以白布,不由一笑:“这?梅阁的主人倒是个谨慎小心的人。”
重黎道:“即便她不谨慎小心,这里来往识时务者甚多,总有人提醒着。”
默弓望着他笑意深刻:“真想不到先生对?梅阁居然处处见解深刻。”
重黎见她目色嘲讽,自知她言下之意指的是什么,冷冷一笑,并不多说。
片刻后骤闻浓郁香风自夜色深处送来,默弓朝厅堂里侧的长廊望了一眼,见灯火摇烁,引照着纱衣飞带曼然而至。被一众仆役环拥前来的是个年过三旬的女子,容貌虽则秀丽,却并不至于惊人,唯姿影分外妩媚,行动时裙裾飞动,携带衣袂上绣满的红梅嫣然有绽放之艳。
女子含笑近前,水光荡漾的双眸细看了看重黎,而后落在默弓脸上,笑道:“未知枫君亲自到访,梅姬有失远迎。”
默弓抱揖一笑:“久闻梅姬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梅姬是风尘中少有的爽朗人,寒暄过后直言道:“百里大人刚歇下不久,?梅阁素来是他朝政烦累后静心休憩的地方,贱妾不敢擅自打扰。唯有冒昧问一问枫君,是否真有急事大事?”
默弓悠然道:“事关百里一门生死荣辱,我也不知事大事小。梅姬以为呢?”
梅姬看她片刻,颔首笑道:“既是如此,枫君请随贱妾来。”
默弓让南吕在厅堂等着,她与重黎跟随梅姬身后,前往内庭。
百里朔歇息之所为内庭僻静馆舍,里间灯火俱灭,梅姬敲响门扇,等过片刻,才闻男子低沉微哑的声音传出:“何事?”
梅姬恭声道:“枫氏少主求见百里大人。”
里间又恢复了寂静,半晌,方有灯烛缓缓燃起。门扇打开,里面站着位衣衫不整的妖娆美姬,一双惺忪妙目魅惑多情,不停流连在重黎与默弓身上,嘴里却是对梅姬道:“姑姑,大人让你带客人进去。”
这声音甜糯温软,一听便是梁人。默弓留心又看了她几眼,却见她媚眼如丝,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
默弓淡然收回目光,走入室内,朝案后端坐的男子深揖:“默弓见过大上造。”
百里朔容貌本就严峻冷厉,深夜被人叨扰睡眠,更是面黑如玄铁。梅姬见他雪白的里衣外仅披着单薄的外袍,忙拿过狐裘为他穿上。百里朔皱眉一扬手臂,将狐裘挥置于地,双目冷冷望着默弓:“你深夜来此寻老夫,有何要事?”
“我本想去府上拜访大人的,谁知大人不在府上,只有往别处寻了。”默弓摇头叹气道,“我也不想能在这里找到大人,先王丧期内百业皆禁,不想还是有例外的。”
在先王大丧期间停留女闾,被旁人得知告上朝廷,的确是重罪一桩。百里朔闻言目色更无半分温度:“你是在威胁老夫?”
“岂敢,”默弓抱揖不停,“大人在军中威严无双,连王上也是敬而远之,默弓又有何胆量威胁大人?默弓只是担心,此事若为公孙寅大人知道了,却是后患无穷。”
一句新王敬而远之,正戳百里朔的心病,又闻公孙寅之名,百里朔愈发闹心,止不住冷笑:“公孙寅虽受新王宠幸,却也奈何不了老夫。你来此尽说废话,我看在你重病的父亲面上,饶你一次,滚吧。”
逐客令已下,默弓脚下却往前行了两步,从怀中拿出一卷帛书,递给百里朔:“我走之前,受人所托,有封信函还要交予大人亲览。”
百里朔随手打开,目光扫过绢帛末尾的署名,面上寒意这才收敛,将信函仔仔细细看过,竟是长叹了口气。他挥手让梅姬和那位美姬退出室外,在烛火下又看了一遍信函,才压着嗓音缓缓道:“新君继位一事,老夫的确有负于先王,有愧于彻侯。”
默弓道:“新君易位一事,大人的为难彻侯明了,此事并不敢怪罪大人。此前先王昏迷时,华厥曾趁机瓜分大人京畿兵权,大人即便后来想要维护朝局,也是力不从心。不过从此事上大人应能知晓,百里一族并非新王依仗的亲信,且以华厥和公孙寅的野心,国中军权迟早被他二族吞噬,到时大人这大上造之位就算不易人,也是空有头衔了。”
百里朔不置言词,默弓近前取过信函引火燃为灰烬,又道:“放眼天下五国,晋、梁两国一北一南,前者据万里雄川,后者占绵延水泽,疆域最为辽阔。齐国于东,自古为富庶之地,地灵人杰,文风极昌。而赵国居中,当今赵王少年继位,戎马治国,征战频繁,举国民风骁勇奔放,国力为五国中最盛。诸国中,唯独夏国偏居西隅,北有宿敌西戎,东有强邻赵国,国内土瘠民贫,新旧贵族倾扎不休,国力最为弱小。大人起自行伍,为国中新贵族之首,随先王身侧二十载,因最是了解先王的遗愿。”
“先王遗愿……”百里朔低声自语,刀刻般的坚毅面容在烛火下宛若凝固。
默弓道:“十二年前,先王欲改国中积弱,曾用帝师息汤之策,推行新政。新政触犯到华厥等勋旧贵族利益,屡受阻难,最终以清贵一时的息氏满门灰飞烟灭而告终。如此血泪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大人要想在旧贵族荣盛之下谋得新贵族的利益,怕是举步维艰。♀”
百里朔浓眉紧拧:“难道彻侯竟是要……”
默弓道:“彻侯如今并不愿与新君争位,只愿回朝推动先王遗留诸政,振兴国力,图谋中原。”
百里朔听到此处有些意兴阑珊:“说得容易。新政推动是连先王都无能为力的事,如今在华厥公孙寅掌权的形势下,彻侯能有什么做为?”
“不试一试,又岂知不能?”默弓微笑,“当权者需顾大局,所以先王功败垂成。彻侯回朝以臣子身份与华厥他们争一争,就算斗个两败俱伤,也是为后人清除了障碍。”
百里朔冷淡一笑,垂首整理衣袖,漠然道:“你话说完了?”
默弓侃侃道来,口舌费尽,谁料他仍是这样的无动于衷。她无奈之下,只得道:“还有一事,未知大人是否知晓,齐王使臣独孤嘉,已至夏国边城。”
百里朔仰头望着描绘有彩蛇火鸟的梁栋,笑了笑:“独孤嘉虽号称天下第一名将,独孤一族虽为五国中仅次各国王室的世家,怕也没有改变夏国朝局的力量。”
“若——”默弓话语略顿,低声道,“还有十万梁军陈列夏国边境呢?”
此话一出,不仅百里朔面容一紧,连重黎也有些意想不到地朝默弓望去。
百里朔怀疑道:“老夫怎不曾听说南梁有兵动的迹象?”
“大人,你不要忘记,独孤嘉孪生胞妹,一者为本国先后;一者,仍是梁国太后。”默弓笑意颇为深远,“奉婴将军正驻守夏国南疆,若梁国兵动,与奉婴将军合力一处,新王会无忌惮?朝中那时迟早有人会为彻侯回朝的事说话,至于谁是这说话的第一人——”她缓缓道,“这对彻侯而言,便是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天壤之别了。”
百里朔不再言语,跳跃的烛火映入他冷毅的双目,里间锋芒正不动声色地纷涌着。
“今后诸事,一切仰仗大人。”默弓含笑深揖,“晚辈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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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车中仍是灯火不燃,两人分座一侧,互不搭理。默弓听着对面那人悄无声息,以为他又睡着了,便托腮自想着心事。路上经过坑洼不平处,车轮辗过石子猛地右/倾,默弓没坐稳,身子朝前倒去,眼看又要扑到他怀中,她赌气想着宁可侧身跌倒也不要再近他一寸时,一双手已托住她的双臂,将她扶稳。
她坐回原处,愧于方才的小人之心,低声道:“多谢。”
黑暗中那人并无回应,默弓抿了抿唇,将手臂从他掌中缩回。
一路沉寂,回到枫氏庄园,西侧门外有仆役提着风灯翘首以待,看到二人下车忙迎上前。
“少主,先生。”仆役俯身行礼,“蹇老请先生去趟前阁,有事相商。”
“知道了。”重黎对南吕交待了句,便随那名仆役前往思齐阁。
南吕驾车自往马厩,默弓孤身站在庄外,看着青石道上重黎远去的身影,垂首思了一刻,才慢步走入庄中。
此刻已是深夜,庄中内外遍无人影,森森草木遮蔽诸庭,干瘦枯枝在北风席卷下暗影幢幢,犹如黑夜里妖魔潮涌,正透出凌厉的利爪。
——利爪确实在夜色下蓦然伸出,带着阴冷透体的杀气,轻易扼住了默弓的咽喉。
这是拐入内庭的长廊,默弓刚踏上台阶,骤觉暗风袭身。她及时警觉,却无隙而逃。那人鬼魅般欺身而近,壮硕如铁的手臂竟比绳索更为柔软,紧紧勒住她的身躯,粗长的五指用力捏上她的脖颈,窒得她难以呼吸。
“说!枫昀那老匹夫在什么地方?”暗夜中的声音干裂嘶哑,听着如同沙砾划过冰面,异常刺耳。
默弓瑟缩颤抖着:“……不、不知道。”
“不知道?”那人冷笑,“那我第一个杀你!”
默弓闭上双眸,感觉他手指居然毫不犹豫地收拢,忙挣扎着道:“我说我说。”
那人指下松了松,低喝:“老匹夫在哪?”
“他住的地方遍布机关,无我引带,你会被射成窟窿的。”默弓言词谄媚,“侠士身手如此了得,要是断命在机关下,岂不冤枉?”
“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也可以先杀了我,然后你自己去走一遭。我便在黄泉路上先等着你,看看万箭穿心到底是什么模样。”
那人踌躇片刻,手指终于从她脖上松开,一掌狠狠拍上她的右肩。
默弓清晰感受着肩头被一枚冰凉的银针射入,苦笑一声:“侠士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声音凶狠:“让你别使花样,这针含毒,唯我能解!”
默弓垂头低叹,认命往前走去。那人寸步不离跟在她身旁,默弓眼眸斜侧,在昏暗的光影下只望到这人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如此寒冬脚下仍踩双露趾草鞋。她悄悄上扬视线,看到那人面蒙乌纱,露在外面的眼眸惨绿如鬼火,实在是枭桀吓人。
她小心翼翼地问:“侠士不是中原人?”
“与你何干?”黑衣人不耐,伸手重重推了她一把,力大得让默弓脚下直踉跄,“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默弓战战兢兢地俯首垂目,加快步伐朝内庭走去。
走过半个时辰,黑衣人见她领着自己左过一座馆舍,右过一片竹林,仍不到枫昀的住所,怒道:“有完没完?”
默弓无奈:“枫昀为枫氏族主,自然住在庄园最深最隐秘的地方,侠士稍安勿躁。”
她领着黑衣人从竹林而出,自归心阁往东时,遥遥望见思齐舍外徘徊的素衣身影,唇弧轻轻一弯。她脚下悄悄离黑衣人远了些,声色不动道:“你看,前方便是枫昀的住处了。”
“哪里?”黑衣人忙扬目去望。
趁此间隙,默弓提气掠起,直飘思齐舍。
黑衣人并未想到她会武功,厉喝道:“敢逃?”
他飞身追上,黑衣如风,眼看手指就要触摸到默弓裘袍的一瞬,一道青光荡起万千锋芒半途杀出,剑气冰凉如冬日湖水,刺得他周身发寒。
他不得不回身应对,拔出腰间弯刀,对上那道如闪电飘忽的长剑。
默弓远观二人打斗,手指抚上隐隐作痛的肩头,想到那枚毒针,命道:“阿离,要活口!”
“少主放心!”江离笑靥娇俏,下手却狠辣非常,剑气如织网密密麻麻罩住黑衣人周身大穴。
少主?黑衣人不想刚才轻易放过的居然是枫昀之子,心中忿恨非常,在应对江离之余瞪向默弓时,却呆呆一怔。
方才在长廊深处他不曾细辨她的容色,此时她站在思齐舍外的风灯下,五官样貌纤毫入目,看得他惊魂失魄。
“王后?”他喃喃,碧眸中波澜迭生。
他神思恍惚的时候,不妨臂上骤起巨痛,回眸一望,才知秋水剑已刺破血肉。他低低嘶吼了一声,左掌挥出雄浑之气,掌风过处走沙飞石,草木无不瑟瑟,连江离也被逼退十丈外。他目光又在默弓脸上细细凝望片刻,忍不住朝前走了两步,却又停止。适才如鬼火闪烁的眸子此刻如静雪之湖,里间水泽正暗暗流淌。
江离从后又提剑刺来时,默弓却扬了扬手,示意她住手。
黑衣人目色似狂非狂,仰天长笑数声,手拍胸脯砰砰作响,双膝一屈朝北方跪了下来,重重叩了三个响头。他站起身,又朝默弓望了一眼,忽掠身飞去,黑衣闪过青色勾檐,瞬间湮没夜色中。
“这刺客真是莫名其妙。”江离望着黑衣离去的方向,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走到默弓身边,“少主有没有受伤?”
默弓按着右肩,低声道:“大约是中了点毒。”
“中毒?”江离大骇,忙将她推入屋中,宽衣一看,却见肩头莹润如雪的肌肤上,有处豆大的黑影,中有细孔,想是针刺入的地方。
“也不知道是什么毒,少主你哪里难受?别忍着不说啊。”江离大呼小叫,不等默弓回答,又道,“我去请大夫来。”
默弓拉过衣襟遮住肩头,淡然道,“不必请大夫了。”
“那……那毒……”
默弓想着那黑衣人临去时癫狂的模样,笑了笑:“放心,自会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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