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长安出了地道,胸中那团长久积郁着的浊闷之气终于一口吐了出来。他此时站在十方岭后的渺无人迹的荒岭中,左近兀立的乱石在黑夜中如鬼怪妖魔般,四下里又偶有寒鸦啼叫声声,只让人觉得一片冷寂孤凄中更有一种说不清的诡异。不过于长安却浑似不觉,一付满是心事的样子,从地道里出来后不自觉的抬头看了看天,却见夜空中幽深似海,天上的那一轮弯月此时被一抹乌云遮掩住了,让他的心头更是一片茫然。
他默默寻思道:若是依着拾儿哥的话中之意,自己还是离开长熙县这是非之地为妙。细细想来也是,不说别的,单就说今晚自己连杀数人,虽说可能大都是山贼一流,先不说这些山贼的帮凶们会不会寻仇,单单是官府追索起来就极是麻烦。十方观中死了这么多人,官府自然会予以追查,他在十方观中夜宿之事,村中有不少人都知晓,一旦追查起来自己如何脱得了干系?官府也必定会追查到自己身上,就算自己只是出于自保,但是内中关系甚是复杂,实在难以说清,想要撇清关系也就更是难了。一旦牵扯上,自然免不了刑堂一番讯问,各类棍棒刑具的拷问下,自己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他可记得村中一些有见识的人一谈起县里的刑堂都是面色悚然的情形,都道是闯刑堂就如同闯鬼门关。若是自己不走时运,被摊上点什么罪名,以自己的年纪诚然可以减罪一等,但是终究是一场大苦头,还不如远远的逃开去,何苦受这份罪过?
况且拾儿哥还道,自己所杀之人中最要紧的还是那一个颇为古怪的黑衣人,这黑衣人不仅武功高得出奇,这样高的本领江湖并不多见,而且是那个身份颇为神秘、来头似乎大不寻常的那什么马公子的帮手护卫。若是没有人瞧见也就罢了,偏偏被马公子将方拾儿和他的形貌瞧了个清楚,那马公子此番脱身后定然会派人追索起来。用方拾儿的话说,那马公子身边高手甚众,以他非同寻常的势力,且似乎与官府、匪贼也多有勾结,要寻到自己与拾儿哥二人的头上实在不难,哪里还有活命的道理?到时不仅自己丢了性命,恐怕还要牵累了家人,到那时就悔之无极了。除非二人都死了,否则断然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这一番思想几可以说是无可辩驳的了,可是若让他背井离乡的,心中又多有不舍。这山乡中的一草一木自己早已熟稔,村落、家院、学堂甚至这尸横遍地的十方观,都有诸多的情愫在里头。更何况最要紧的是这地方还有许多的至亲良朋,在堂的父母双亲、祖母、兄嫂、侄儿女、乔福子、孙三卫、程老夫子等等人,都让其大为不舍。诚然兄嫂们待自己不怎么的好,但是本性却也不坏,多只是嫌恶他的出生罢了。他与四兄于之远一胎同生,一个如人中之龙,另一个却多有古怪,有了这么一段比较,高低立判,于是喜欢的越发喜欢,嫌恶的愈发嫌恶,这也是人之常情。
于长安人虽小,但是还是略懂些人情世故的,所以心中虽恼怒,但也不至于记恨上。总之,要想让于长安一时将这些缘故都抛却掉,委实不易。
于长安呆想良久,心思经过千回百转后,终于决定依着方拾儿的意思前往北地。其实以于长安聪慧通透的心性,本也不用多想,他自己也甚是明白只有假死远遁方是上策,于家于己都好,只是心中的那一段情肠令其一时难以取舍罢了。当然他决定北上也不全然是因为这一场人命大事以及方拾儿的托付,这一年多来他心中甚是挂念三哥于长山,也不知道现今如何,所以他决定寻到方拾儿托他的物件后,立即前去投奔三哥于长山,将来如何再听三哥于长山的主意。
于长安打定主意后,正要举步前行,可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地道出口一眼,目光中又是一暗。
他至今还是不甚明了方拾儿为何滞留在地道中,方拾儿当初说留在地室中要办件事情,于长安本意是留下帮忙的,他却断然不允,极力让其先走,只说自己办完了事后再行离开。于长安虽不通医理,但是他也曾见了方拾儿当初七窍流血的骇人模样,知道其伤得不轻,于是又劝说了几回,可方拾儿却依旧执意不允,于长安虽然心中隐隐觉得大是不妙,自己却也无可奈何,要说硬要将其背拉出来,自己人小力微实是办不到,若要叫人来,方拾儿又不许,也太过冒险,实是两难,最后只好听从方拾儿的话,只身出来了。
于长安一眼之下心中念道:此番一别,将来也不知可有再见之期?
于长安乘着夜色悄悄回到家中,此时已是夜半时分,家人都睡得正沉。他翻过院墙,轻轻落在院中。他径直来到于父凌氏的屋子前,将怀中一个一直揣着的布包恭恭敬敬的放在其房门前,心中默默道:这一百多两的银钱想来都是些不义之财,爹娘你们就收下吧,就当是我孝敬你们的,虽不足以报答生养之恩的万一,但也算是儿子的一点孝心,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将来我若是学得大本领或是得了势再回来报答你们的恩情,二老多多保重了!
那一包银钱乃是方拾儿让于长安从地道中的尸首中搜寻得来的,因这些人外出行事本不会带有多少钱财,所以搜寻了一番也只有一百多两银子,不过对于于长安来说已是极其了不得的了,原本依方拾儿的意思是让他作为路上的盘缠,于长安最后只决定留下十余两,其余的都留给家人。
于长安心中默念一通后,又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也不回自己房中收拾自己的东西,又绕着院子看视了一回,直欲将院中之景都放入眼中。他转了一回后,就直接翻出了院墙,待离去时又在院门外磕了几个头,这才毅然离去。
他心事重重的行至村口,回首望着于乔村夜里模糊的景象,终于又忍不住了,跪在地上呜呜的哭了一回。哭了半晌后,看到十方岭方向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他才止住了哭声,又默默的看了一会儿,这才决然向北去了。他望着漆黑模糊的前路心中依旧一片迷茫,却不知这一走却走入一片全新的天地中。
三个多月后,于长安终于来到了睦州府良江县的一处渡口。
这良江县在襄南道的最北头,毗邻中行道,一入中行道就到了中南地界,此地离熙州府已近两千里之遥。
于长安此时正蹲在渡头边上默默瞧看着江面。不过,看其模样哪里还有当初的半分样子?蓬头垢脸、衣衫褴褛,一双厚底布鞋露出近半的脚趾头,身上绑着个粗布包袱,让人看不出到底是装东西的还是用来御寒的,上头还挂着个歪嘴葫芦,就算于长安家人在这里也是难以认出的。说起来他之所以成现今这付模样,不仅是因为三个月来一路风尘的缘故,还有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在里头。
原来这一路上,于长安因心怀鬼胎,生怕被人瞧出模样来,所以一路甚是小心谨慎。他还未出长熙县时,路过一处村市,就偷偷的打量了一个卖些杂货的妇人许久,见这妇人甚是老实厚道,待到左近无人时就用一些散碎的银两向其全数换成了铜子。那妇人乍一见是一个孩童,自然惊奇,不过见其操着本地口音,以为是谁家孩子得了些银钱乱走乱逛的,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兑换完铜子后反倒叮嘱其收放好。于长安收好铜钱后,到一僻静处将自己弄得蓬头垢脸的,一如流浪的乞儿模样,然后就上路了。
除了模样大变,他一路的行止也颇为谨慎。他白日赶路生怕走失了路径,又怕被人瞧出,所以只是沿着大道的边侧不远不近的行走。夜间他自然也不敢住店,只在道路附近的一些荒废的棚舍或观庙中歇宿,若是没有遇到有遮蔽的地方,就直接钻入荒林中生火过夜。如今是春夏之间,天气倒没有多少妨碍,只是蚊虫甚多,往往一觉醒来已是一身的红包,麻痒之极。为此他特意在一处村市花了两个铜子买了一块粗布,晚上将身子一裹,除了脸面外其余的地方全都掩盖住。随着一路的风尘,脸上愈发的积满了尘垢,他因是扮作乞儿模样所以也不清洗,于是连蚊虫都几乎叮咬不进了。
至于吃食方面,也甚是简单。一路上,于长安装做用讨来的铜子只买些馒头、干饼之类的粗粮,用粗布包裹带在身上,饿了吃,再用捡来的一个歪嘴葫芦盛些清水,将就着填饱肚子了事。
于长安本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寻常在家也做些家务,颇能吃苦,所以这一路上虽然甚是清苦,他倒也不觉得如何。
于长安的外相既如同乞儿,看上去又甚是不起眼,所以一般人也不会注意到他,就算偶尔有点古怪的举动,也是懒得搭理,所以一路倒还算平安。除了他因身上的顽疾四度发作,在路上处中休息了好几天,只有一次路过一处镇甸时稍微遇到了些许危险。那日他被一个行止有些鬼祟的中年男子给盯上了,那人欲用一些吃食引诱他,于长安见这人没来由的接近引诱他,他在村里又常听大人们说起过一些人贩子的事,自然警觉异常,干脆二话不说拔腿就跑,远远的跑开去,把那人弄得瞠目结舌的,只觉得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孩童,待那人醒觉过来再看时,于长安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不说于长安一路的辛苦,却说于长安蹲在渡头上正默默看着对面的江景发呆。眼前的这一条并不算阔大的江河叫良江,只有十数丈宽,江中水势甚是平缓,江心处停有几只渔船和竹伐子,正捕着鱼儿。正对面近岸处一精壮汉子撑着长蒿驶着一艘可容近十人的渡船正朝这边缓缓行来。其实这一处地方只是良江边一处偏僻的小渡头,平日人不算多,如今天色尚早,渡口处等渡的人更是少。于长安附近只有五六个村夫村妇也正在等着渡船过来,这些人见于长安一乞儿模样的蹲在一边角处,似乎也是在等船过渡,不免奇怪的多打量几眼,于长安却只当不知。
于长安眼里虽瞧着江面,心中却寻思道:据拾儿哥所说,从良江县进了中行道就到了中行道的毕州府,拾儿哥藏东西的地方就在毕州府的小蒙山附近,想来是不远了。也不知那是件什么样的牌子,既让那叫昌泯子的老人家千叮咛万嘱咐的,那苏澹老人死后亦是耿耿于怀的……
于长安正默默的想着,忽然听到右侧的上游处一阵低沉的隆隆声隐隐传来,接着远处有人不停的惊声喊叫:“快跑啊,江堰决堤了!”
于长安被喊叫声惊醒,忙四下里一看,就看见周边的人都忙乱了起来,原先等渡的人都往岸里头跑,摆渡的汉子则撑着船拼命往回走,那几只捕鱼的渔船也一个劲的往江边上靠。于长安虽懵懂不知何故,但也知道事情大为不妙。他霍然站起身来,却听到那隆隆的声音渐次清晰起来,而且来得快极,不多时已如万马奔腾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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