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四平地区仍然下着毛毛细雨,几百名伤员早已经转移完毕。塔卡山主峰阵地上,熊天浩**旅剩余的四百余名战士也都做好了撤离准备。他们把队伍分散成四个分队,由徐静带领机关后勤和旅部直属营剩余的战士组成第一分队,共约一百多人,穿着那些夜晚送来的老百姓服装,装扮成当地人赶去四平北郊火车站,乘车直接南下。
郝方明仍带领自己的一团,曾高高和嘎尔木则带领旅部直属侦察连,熊天浩和老余头带领所剩人数最少的二团。他们计划扮装成国民党的伤兵,伺机在公路沿线搭乘便车至沈阳集结,如果实在搭车不成,那就只有靠两条腿走路了。趁着夜色,他们早已从半山坡上扒下了那些打死的敌军官兵的军服穿上,如果不遇到意外,当天或三五天是完全可以到达沈阳的。而到了沈阳就好办了,有的是直达关内的火车,混出二百多人并不是难事。
临行之时,熊天浩沙哑着嗓子命令道:“同志们,向长眠在这里的战友们告别吧!”
这一瞬间,战士们眼中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下了,一个个举手默哀。
细雨无声,黑暗吞噬着塔卡山的一切,那曾经鲜活的三千余人的生命永远的躺在了这座冰冷的山头上,再也见不到他们熟悉的身影,再也不能与他们分享胜利的喜悦了。此刻他们好想鸣枪告别啊!但是不能,因为怕惊动了郭飞虎的部队,所以他们只有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的战友,我的朝夕相处的好兄弟啊,你们安息吧!”
“同志们出发!”熊天浩大手果断地一挥。
四个分队如同四支离弦的箭,一会便消失在通往四平城的方向上。
一个多月的塔卡山坚守和最后几天的残酷战斗,使卫生队长徐静清醒地认识到国共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和谈,自己盼望和谈成功的美好愿望如今已被这场东北之争的炮火炸得粉碎。她心一横,准备将婚期再度延长,干脆等到打败了国民党反动派再说吧。到那时全国解放,红旗招展,华夏大地到处都是和平的阳光,自己和郝方明一起辞去军职离开部队,回到自己美丽的家乡大别山区做名教师,他教孩子们的国文,自己教孩子们的音乐。那将是多么美好啊!
东方已经露出了微曦,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天,终于渐渐地大亮了。
徐静带领一百多号人来到了四平远郊的一个火车站点。购票、上车、敷衍一番军警的例行检查,不多久,这趟唯一没停开的火车便咚隆咚隆地绕过四平城跑起来了。她靠着窗口,返身回望远处,郝方明呀,你现在到了那里呢?你带领的人数最多,目标也最大,危险也最大,你可要格外小心谨慎啊!祝你一路平安,一切顺利吧!我突然地做出这个决定也是迫不得已,因为我不想在动荡的战争年代结婚生子呀!你看我们尊敬的熊旅长,他不是有个女儿吗?可是到现在还渺无音信呢。还有他的地下党妻子现在究竟是牺牲了还是活着?本来我们说好了等抗战胜利后就结婚的,可因为工作忙的原因耽误了一阵,幸好耽误了这一阵啊!不然我真怕我们也会出现熊旅长那不幸的一幕……好了,不想了,等见面了我再告诉你吧,你可要原谅我呀!
徐静,这个来自大别山的美丽女干部,是一位开明乡绅的独生女儿。她不仅容貌美丽,活泼大方,而且有理想有追求,从偏僻的山区初来到繁华的南京城读女子师范时,她就积极参加进步学生活动,在那场声势浩大的声援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的游行示威队伍中,她表现出了她那个年纪少有的勇敢无畏。那时她还只有十五岁多一点,所幸的是那天她没有被捕,但两年以后另一场巨大的不幸降临到了她的头上。那是1938年的春天,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大别山,她的父母亲双双被炸死。噩耗传来,幸免于南京大屠杀的徐静痛不欲生,痛哭之后,她就和几个同学结伴离开了学校,去投奔光明圣地延安。
刚一去,她就被组织安排在延安军政大学继续学习,在那里她的思想得到了进一步的洗礼,成了一名光荣的共 产党员。也是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郝方明,一位长他六岁的不同班的同学。郝方明的文章写得很不错,常被教官老师拿到其他大队传阅,渐渐的她就认识了他,并知道他是参加红军长征过来的,现在是八路军某部一个很年轻的营长。当然仅此而已,她们并没有搭过一句话。一年后她从军政大学结业,然而使她想不到的是自己被组织分配在熊天浩**团。就要进入战斗部队了,可以亲手杀鬼子替千千万万死去的中国同胞报仇了,徐静心情很兴奋。那天,她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灰布军装,挎着背包,乌黑雪亮的长发扎成两只大辫子,手里摘一朵野山花,嘴里哼唱着当时的流行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边走边跳去报到。
“报告首长!军政大学第四期第八大队学员徐静前来报到。”走进团部,徐静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背着身在看墙上地图的郝方明回过身来,微微一怔,“怎么是你?”
徐静微微一笑,不再那么拘谨了,“咦,是你?你提前结业啦?你升团长啦?你还不认识我吧,我可认识你呢。”
郝方明从上到下打量她一会,然后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笑道:“能不认识你吗?你不就是在军校里大家公认的‘军中百灵’吗?在那次军校的庆典联欢会上,你刚开始唱的是一首李叔同的《送别》,什么‘长亭外,古道旁,芳草碧连天……’,唱得优美是优美,但由于过于柔软和伤感,缺乏革命的激情和战斗力,并没有获得什么掌声是吧?但接下来你马上唱了一首‘义勇军进行曲’,那可是掌声雷动了。记起来了,你的名字是叫徐静对吧?”
“是是,团长,你看了我的演出,还知道我的名字呀!”徐静更高兴了。
“小徐静同志,我不是团长,我们熊团长和江政委刚去了卫生室,我也在这里等他们。”郝方明突然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并不怎么热情地说:“你来我们这里报到?我们可是战斗部队,要上前线打鬼子的。不是扎两只大辫子唱唱歌跳跳舞、手里捏朵鲜花那么简单呢。”
徐静漂亮的瓜子脸微微一红,放下手里的杯子,不服气道:“扎辫子怎么啦,唱歌跳舞怎么啦?手里捏朵花怎么啦?我照样杀鬼子!郝方明同志,你别瞧不起人!”
“呵呵,生气了?还很有个性哦!等会看团长是留你还是打发你走吧!”郝方明坐下不吱声了。
“我要打发谁走啊?”恰巧熊团长跨进门来,后面跟着政委江萍和一位警卫员。
“团长、政委,她是来报到的徐……”郝方明站起身来。
徐静见来者是团长和政委,立正敬礼道:“报告团长、政委!我叫徐静,是奉命来报到的。这是我的介绍信。”说罢将组织介绍信递了过去。
熊天浩看罢哈哈大笑,“好好,来得好,来得正好啊!谁说我要打发她走?徐静同志,眼下我们卫生队正缺一名干部,就任你为卫生队队长吧。目前呢,卫生队包括你还只有六位同志,但是以后还要增加人手,必须要增加的!”
“团长我……”
熊天浩转脸对江萍说:“江政委,你就先带小徐去卫生队看看吧,让她熟悉熟悉那里的情况。”
徐静急忙分辨说:“团长,就让我去连队打仗吧,那个医护呢,我学得不好,真的,很不好……”
政委江萍微笑地拉住她的手,亲切地宽慰她:“小徐,去看看吧,没学好有啥关系呢?许多事情都是一边干一边接着学的呀!来,随我去吧。”
就这样,徐静当上了她并不想当的卫生队长,也渐渐熟练了医护方面的技能。她不仅在战场上表现得相当勇敢,常亲临前沿阵地,冒着密集的炮火抢救伤员,而且对伤员的关心极为周到,微笑地宽慰他们,问寒问暖;闲暇的时候,她就喜欢唱唱歌。她的歌声清脆悦耳,非常动听;她的歌词充满战斗的力量,催人振奋。没多久她便赢得了全团上下官兵的一致喜欢。那次郝方明受伤了,是她亲自为他取子弹,为他包扎伤口。在郝方明伤好归队的前一天,徐静突然剪去两条乌黑的大辫子,一头齐耳短发站在郝方明面前。
“小徐,你、你剪辫子啦?”郝方明颇为吃惊。“为什么要剪掉它呢?”
“因为你每次看到我的辫子不怎么高兴呗!我看得出来!”
“是吗?我有过不高兴吗?不过这样也好,看上去更漂亮,更像个英姿飒爽的女八路,就像我们的江政委那个样子。”
在淡淡的月色下,他们第一次走在了一起,因为紧张和害羞,两位平时都喜欢言语的人那晚说的话都不多,几乎沉默。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彼此都强烈地吸引着对方。
“郝营长,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今晚我值班。”
“那好,回吧!”郝方明的声音低低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递过去,“小徐,我这几天躺在床上没事时写了一首短诗,是送给你的,你、你看看吧!”
回到卫生队,徐静立即读起那首小诗:《军中百灵》——
你从远方的蓝天起飞,带着大别山泥土的芬芳;
你从扬子江畔美丽的校园展翅,怀抱着崇高的理想和赤诚的追求;
是抗大的革命熔炉把你的思想愈加锤炼,
让你的灵魂涅槃、涅槃、再涅槃……
你早已不是那种普通的百灵,
更不靠别人的喂食而笼养;
你是高洁的军中百灵,
将火红的青春交给了血与火的战场,
交给了伟大的信仰!
呵,军中百灵,
你的眼睛是那样的明媚,
容颜是那样的妩媚动人,
身姿是那样的活泼矫健,
歌声是那样的悠扬婉转;
呵,是你为我们伤员驱走了痛苦,
是你为咱的军营带来了欢乐,
是你为崭新的时代呼唤着黎明!
伤后老想百灵你呀,情愫难捺涌向心……
徐静拨亮油灯连着读了好几遍,少女的心渐渐地加快了跳动,双颊火辣辣的,她将那张信纸深深地吻了又吻……
火车奔驰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北平站。徐静带领这百多名干部战士离开北平,又往西北方向走了百十来里路,抬头可见巍巍太行余脉和逶迤连绵的燕山山脉了,再加把劲稍微走走,就可以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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