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沁凉,其中夹杂着丝丝馥郁花香。
梧桐树顶,鸿鹄**,带着藐视众生的桀骜神情。树下万蛇盘绕,却无一条敢攀上枝头,尝试去触碰那只如雪的神鸟。
一块巨石之上,张良负手迎风而立。衣抉飘飞,漆黑的瞳眸里映衬着漫天星河的璀璨光亮。
“你如何得知我们在此?”卫庄从后面缓缓走来,在张良身边站定,面无表情的望着远处苍茫山林。
张良斜斜地瞅了他一眼,“要找你们并不困难。”
“哦?”
“月上枝头,倦鸟归巢,这本是自然之象。可只有一个人所在之处,这种自然会被打破。”
“白凤?”
张良微微一笑,“是啊。我只要循着飞鸟,便能找到你们。不过我到奇怪,一向冷漠世间、重利薄情的你怎么会耗费三年的功力只为留住他的性命?何况,若我不来,这性命还未必留得住。”
“我没有必要向你交代!”卫庄沉下脸,冷冷言道,“何况,你就对那女人的医术那么有把握?”
“不仅仅是她的医术,还加上她手中的血珠。”
卫庄微微拢眉,“那是……”
张良收起笑意,“那是青鸾姑娘所赐,上古大神伏羲心头血所化的——神血之珠。人偶失去神石却依然能活三千年,靠的便是此物。”
“什么?”卫庄万年冰封的表情被彻底打破,满脸惊愕地看着张良。
张良正视着卫庄,“你方才为他运功续命之时应该已经感觉到了,他体内有一股特殊的力量……”
“不错!那根本就不是人该拥有的力量!人的躯体也无法承载……”卫庄紧紧盯着张良的双眸,“不要告诉我,那股力量也与神有关!”
张良有些好笑的看着他,“你既然已经说了,那不是人的力量,又为什么不承认那是神的力量呢?难道,你宁愿相信那是……魔的力量?还是你在想……他区区白凤何人?只是小小宫廷侍卫,出身低微,怎么不但让公子另眼相待,临去秦国还将他相托于你,如今竟还得到神的力量……”
“够了!”卫庄面目阴沉,双眉竖起,“不要妄自揣度我的心思,不然……纵你是子房,我也不会客气!”
张良笑意沉沉,“其实,你现在最应关心的是……他醒来之后,会有怎样的变化。因为他体内那股几乎要了他命的力量,不是别的,而是伏羲神魄!”
“伏羲神魄?”
“伏羲当年寂灭,灵毁魄散。他的神魄化作千丝万点飘落于山川大地之间。从此万物有灵,生气盎然,可是上古神祗却再难重生。可青鸾却始终不信,为求主人重生,她耗费了千年的灵力感知万千山水生灵脉络,并借鸿鹄之力重聚各散于处的零星神魄。可即便她这般努力了千年也只聚集了伏羲的神魄半分。而天神之魄岂是一般生灵所能承载?无奈之下,人偶便借鸿鹄之力将这半分神魄封印在一棵梧桐之中。谁知机缘巧合,这半分神魄不知为何竟从那梧桐树中转寄到了白凤的体内,而封印却丝毫未损,堪称奇迹。如今,那神魄冲破封印,又岂是人力所能制服?只有用神的心头之血改变他的七筋八脉,才能担得起这份魄力。而真正拥有了这神魄的身体,百毒自然不侵。”
张良不急不慢,徐徐地道着,卫庄的心却在狂跳。如果白凤体内真的蕴藏着神魄,如果他的七筋八脉真被神血改变,那白凤还是白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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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的紫宸殿内静的有些可怕,满朝文武匍匐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始皇嬴政眉目凝肃,紧紧捏着手中的奏表扫视群臣。
“淳于越在奏表中提议学古法,分封皇子功臣为诸侯,不知诸位以为然否?”嬴政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半点喜怒。诸臣下面面相觑,唯恐摸不清帝王心意而说了悖逆之言。那可不是简简单单掉脑袋的事。
半天没有响动。
嬴政长袖一拂,冷冷道:“真不知你们拿着俸禄都在做些什么!”随后勾了勾手指,站在阶下的赵高连忙碎步上前。
“让罗网把这份奏表送往桑海,交到丞相手中。”嬴政淡淡吩咐,“蒙恬北上,朝中也只有他能说句人话了。如今这咸阳,真是死气沉沉,让朕一日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传朕口谕,三日后起驾,东巡齐鲁。”
“诺!”赵高领命而去,低垂的头上眼珠微微转动,带着几分算计。
一路步出紫宸殿,赵高的弯曲腰身慢慢直起了几分。伸手招来一名内侍,低低吩咐了几句,而后便向胡亥的宫廷行去。
未经禀报,赵高便推开了胡亥的宫门。
“殿下大喜!”赵高眉角微扬,唇角上翘,身子却躬得不能再躬。
胡亥的眼眸从手中竹简上抬起,略略瞟了他一眼,“喜从何来?”
赵高低低笑道:“陛下即将东行。”
胡亥不解道:“这有何喜?”
“殿下以为现下朝中,陛下最信任何人?”
“不是你么?”
“奴才只是奴才,问不了也不该问朝中之事。”
胡亥撇了撇嘴,不耐道:“有话你就快说,我可不喜欢这么绕着说话。”
赵高谦卑地笑道:“诺。”继而向前几步,压低了声音,“这朝堂之上陛下最信任的无外李斯与蒙恬二人。”
“那阴阳家呢?”胡亥不由蹙了蹙眉。
“术士之能,岂能置于朝堂。陛下器重他们,不过为了问卜、炼丹之事,再有……便是他们入朝本就是李斯举荐。”
“哦?”
“李斯此人出身卑微,却心比天高。他虽有才,但私欲极重,且造诣也远远不及另一人。陛下用他、信他,可是看着他的眼睛总在他的身后找寻另一个身影,这让他时常感到芒刺在背。正因如此,他结交阴阳,壮大罗网,无一不是在为自己扩充势力。可也因此,陛下虽信他,却也防他,对他远远不及蒙恬。而这蒙恬也有自己的病垢,那就是他手中的兵权!这也就是为什么陛下一直在平衡着他与李斯之间的势力涨伏。”
胡亥缓缓点头,“这我也有所耳闻。可是和我又有什么关联呢?”
赵高笑得阴柔,“殿下认为比扶苏公子如何?”
胡亥沉下脸,“无可比拟!皇兄自幼跟在父皇身边,熟知朝政,而我只能在后宫嬉戏游乐……”
“正是大公子熟知朝政,对朝堂众臣也都知之甚深,无论短处还是长处。可扶苏公子心境却比陛下宽厚,他不信李斯却用李斯,信任蒙恬却对其严厉。可惜李斯也非蠢人,自然感受得到其中的亲疏。如今蒙恬北上,手中重握重兵,无论胜败,以陛下心性都不可能让他再回朝中。如此朝中只剩李斯一人,而此次陛下东巡,我们正好可以给他与扶苏公子间加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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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家的星云大殿空旷寂静,走在其中如同漫步星河,偶有流光划过,转眼又消失无踪。
湘夫人跟在月神身后缓缓而行,没有半点声响。想到刚才月神在东皇阁下面前卜出的诡异卦象,不觉抬眼投去一丝探究式的目光。也只有一瞬,湘夫人收回自己的眼睛,重新望向似无边际的星河之路,走得平和缓慢。
这条路自己已经走了多少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二十年啊!从懵懂的青春少女,走到今天的斑驳沧桑。何时才是尽头?
二十年前的自己,还是总角之姿,唇边也总挂着明媚的笑颜,不知何为爱,何为恨,不知何为天下,更不知何为心伤。
极少人知道,现在阴阳家的总坛就设在邯郸,原本赵国的都城,平原君的府邸。在原本的一片瓦砾废墟上重新建立,外表极尽普通,内里却奢靡无比,比当年的平原君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没人知道,当年鬼谷先生游历邯郸带来的两名天真幼女,娥姜和女嫣,如今已成了这般模样。
就在这里,自己曾经一舞倾城,凌波飞燕撼动邯郸,从此十年邯郸再无人敢舞。
就在这里,自己迷却了多少王侯公子的眼,却始终入不了他的目。
“做我的女人?你可知做我的女人意味着什么?”那么温柔的脸上竟有那样清冷的眸。
“在他心里,要装载苍生、天下、家国、亲朋……女人?怕是他自己都不知该将这个词放在何处!”老父的怒目依稀仍在眼前,可惜……
“湘夫人……”月神的声音打断了湘夫人的思绪,“秦皇陛下东巡的消息已然散出,所以路上必会遇袭,你与湘君前去探查一番,但是记住,绝不可暴露人前。”
“是。”湘夫人恭敬应道,“可是若秦皇……”
月神冷冷道:“秦皇有秦皇的命运,要知道任何一人也对抗不了他的命运,纵是神……也对抗不了。”
“那……神之人偶……”
“人偶永远都是人偶。无心死物怎能勘破人心?东皇阁下说了,自有办法让她落得跟三千年前一样的下场,只不过此次,再不会给她重生的机会。”
湘夫人恭敬颔首而笑,“东皇阁下果然法力无边,三千年前的事也能知晓得一清二楚……”
“湘夫人!”月神猛然顿下脚步,“你的话多了……”
湘夫人一凛,低眉垂首,“是。”
月神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满意地点头,“凡阴阳家人,只能有一个头脑,只能听见一个声音,知道么?你是修罗域的主事,更该知些轻重。”
“是。”
“自修罗域几番事故,东皇阁下对此间主事就尤为重视,你莫让他失望才好。”
“是。当年湘君一时不查,让千语叛逆出逃,全赖月神大人卜算,才洞悉他们所在,一举擒获……”
月神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千语出逃是天意,与人无由。你与湘君办完事后,切莫耽搁,去与星魂大人他们会合,然后同去桑海,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让你们去做。现在……可不是做意气之争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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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十里,彩带飘扬,铜鼓阵阵,盔明甲亮。
大队人马款款而行,岿然整齐的人马步伐声,铿锵有序的锁甲摩擦声,将素日里热闹喧哗的雒阳【注:秦朝三川郡县府所在,今洛阳东北,张良就曾在此去阳武的途中刺秦】震得如同无人般安寂。
帝王车队气势恢宏,三百六十名禁军清一色乘骑大宛骏马在前,左右七百二十名铁甲护卫随行。
青鸾挑开车帘向外张望,目中隐隐带着几分好奇。
“怎么样?朕的仪仗比起当年轩辕黄帝如何?”嬴政眉目梢抬,带着三分得意。
青鸾收回视线,缓缓笑道:“轩辕氏当年穿麻衣,着兽皮,怎可与陛下比拟。”
嬴政嘴角微微下沉,“那伏羲与朕相比又是如何?”
青鸾的笑意冷在唇角,“不可比。”
嬴政眸中闪出一丝锐光,“哦?怎么不可比?是他不可比朕,还是朕不可比他?”
青鸾看了嬴政一眼,轻轻叹息,“陛下何必执着于此。还是陛下心中始终拿自己在与某人相比?斯人已逝,又何必自寻烦恼。”
嬴政面含薄怒,“未经朕的允许,你最好不要窥视朕的心境。你要做的,只是回答朕的问题。”
青鸾微微一笑,带着些许满不在乎的神情,“我不会说谎,可说了实话,只怕惹恼陛下。”
嬴政牙根轻咬,“你说。”
“陛下的銮驾有千军万马簇拥,而伏羲的座驾只有五彩凤凰一只,陛下到说说这二者怎可相比。”青鸾缓缓而言,唇边含着两分讥诮。
“这龙凤的传说不过是……”嬴政本欲讥讽回去,但说了一半记起“人偶无谎言”的事实,便顿了下来。沉默良久,嬴政再次开口,却带着几分疑惑与疲惫,“你说,他若真的有神仙,又如何会死?”
“神从未说过他们拥有不死之身。神虽然强大,虽然懂得如何延长**的生命,也懂得如何保持青春容颜,可他们也是生灵万物之一,如何能做到永寂不灭。”青鸾的目中满是苦涩悲伤,“只是千年的生命在凡人的眼中已是长生不老。人们总是喜欢去看自己以为的幻象,极少有人去寻找面具下的真实,就像外面道旁的百姓,他们顶礼膜拜的何尝不是他们以为的皇帝銮驾,谁会想到,他们的帝王竟坐在队伍后方如此不起眼的车中。”
“你是想讽刺朕吗?”
青鸾缓缓摇头,“青鸾只说事实,不懂讽刺。”
“哼!”嬴政冷哼一声,“那些愚民,只懂贪图眼前微利,全然没有长远的目光。他们只知朕征战杀伐,灭六国、平四方,毁其故土家园。却不知这天下自上古至今,一直分裂割据,纵然当年轩辕黄帝一统华夏,却仍有九黎、百夷难以顺服。先是各个部族,后是各个国家,他们语言不一、文字不一、度量不一、思想更是不一!有分裂就有纷争,纷争未歇,年年就都有丧歌悲曲鸣噎。要想结束纷争,真正做到长治久安,只有天下一统!而能做到统一天下之人却只有朕!”
青鸾平和的微笑,“的确只有陛下。可是陛下既然已经做到,为何还在害怕?”
“住口!”嬴政周身爆出杀气,“朕怎会害怕?”
青鸾没有回答,自顾浅笑,将目光移向车外。
嬴政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数十辆清一色的车辇,心中更加恼恨,“你以为朕怕那些个叛逆?哼哼……哈哈……”嬴政不由大笑,“现在放眼天下,谁还是朕的对手,就凭那些叛逆也配?他们不过是些跳梁小丑,朕只是给他们一些机会,让他们尽情表演而已。”
青鸾没有回头,“那陛下有过对手吗?”
嬴政微微一愣,眸色渐渐暗沉,“有!”
“很多人认为是燕太子丹……”
“他?”嬴政露出一丝不屑,“他不配。朕从来就没把他看做对手……”
两人谈话之际,銮驾早已东出雒阳,向阳武进发。前面官道两旁不再是熙攘的街道,而是起伏跌宕的丘陵灌木和一望无尽的碧波芦苇。一块界碑斜斜地倒在路旁,上面所刻的“博浪沙”三个字已经有些斑驳难认。茂密的芦苇丛中隐隐闪动着几个黑影,缓缓向銮驾靠近。远处的山坡之上,密林之中,两个明橙倩影也正冷冷地望着这边。天空碧蓝如洗,只有三两只鸟儿不时盘旋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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