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观语意刻薄，甄荣正要发作，黄歇已转身怒叱道：【住口！】
费观怔了一怔，道：【你要我住口？】
黄歇道：【正是要你住口。】
费观道：【你……你连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分不出么？】
黄歇道：【我宁可有他这样的仇敌，也不愿有你这样的朋友。】人在江湖飘，朋友多固然是好，但如今这礼乐崩坏的世道人们更愿意记住这样一句不变的哲理：【最危险的往往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朋友。】
费观面上不禁现出羞恼之容，转目去瞧刘焉，似是在说：【你家的奴仆对我这般无礼，你不说话么。】
哪知刘焉却毫无反应，对他与黄歇之间的对话，神情仿佛根本就未听到，也未瞧见。
费观再转眼去瞧黄歇，黄歇一双黄冰冰的目光，正在猛瞪着他，他面上的怒容，立时消失了，哈哈一笑，道：【这一次在下的马屁，只怕是拍在马腿上了，好，好，在下不说话就是，黄兄可以动手了么？】
黄歇黄黄一笑，这笑声中，也说不出包含有多少轻蔑不屑之意，然后，他回首对张千道：【请！】
甄荣也不说话了，她已知道这满面病容，骨瘦如柴，甚至折了一只手的黄歇，必定身怀绝技，否则欺软怕恶的费观绝不会如此畏惧于他。
她睁大了眼睛，等着瞧他出手。
但张千与黄歇两人，却仍未出手。
两人面面相对，目光相对，身形绝未摆出任何架势，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仿佛俱是空门。
但两人彼此都知道，【凝气成罡】之境，身形虽无功架，但只要精气神在无懈可击的状况之中，便能后发先至。
两人之间，若有谁先出手，除非一着便能占得先机，否则反而会被对方以后发之势制住。
要知争先之人，出手必是攻势，而普天之下，以攻势为主的招式，防守处便必有空隙之处。
他若一招不能占得先机，对方势必会对他防守的空隙问反击而来，那么，自己攻击对方时，对方是在无懈可击的状况中，而对方攻击自己时，自己却是有隙可乘…高手相争，怎容得有这丝毫差错。
自从黄歇一声【请】字出口，两人非但身子不敢动一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眨——刘焉张天师费观，无一不是当今武林的顶尖人物，自然都知道这两人虽然迄未出手，但局势却已比任何激战都要紧张得多，是以人人俱是屏息静气，不敢分散了他们的神智。
甄荣也渐渐觉察出这两人之间的情况，实是生死呼吸，间不容发，她凝注着这两条石像般林立不动的人影，但觉这实比她有生以来所见的任何一场激烈的战斗，都更要令她惊心动魄。
寒风就在他们耳畔呼号，但他们谁也听不到了。
在这一刻间，人人都觉得大地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唯有自己的呼吸渐渐急促，心跳渐渐加剧。
也不知过了多久。
黄歇但觉自己的体力，在急剧的消耗着，他虽不未曾动弹过一根手指，但体力的消耗，但却比他一生经历的大小百十战还要剧烈。
他只觉额上已泌出汗珠，沿着人的面颊，就像是有无数条小虫在他脸上爬过似的，痒得钻心。
但他却仍咬牙忍住。
他只觉目光已渐渐朦胧，四肢关节，也已渐渐发软，渐渐麻木——渐渐变得仿佛刀割般疼痛。
但他却仍咬牙忍住。
只因他深知这一场争战不但是在考验他两人的武功，更主要的是在考验着他两人的意志与坚忍。
他知道自己此刻虽然受苦，对方又何尝不然。
两人之间，若有谁能多忍一刹那，便能得胜——只要多忍一刹那，便已足够。只因这一刹那已足够分别出他俩的胜负，生死。
这是何等重要的一刹那，他死也要忍住。
他告诉自己：【黄歇，你绝不能倒下去，此刻，说不定张千已支持不住了，你只要再等片刻他便可倒下。】
就仗着这信心，他拼命支持着，拼命张大眼睛。
虽然，他明知自己只要轻轻闭起眼睛，所有的痛苦便会终结，这是何等容易的事，但他却不能这样做。
想来，张千亦是如此。
又不知过了多久。
这时非但张千与黄歇两人己是苦不堪言，就连旁观着的刘焉，**大师等人，亦是满头大汗，有如自己也方经一场激战似的。
费观突然悄悄一扯刘焉衣袖。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身形溜过丈余。
费观悄声道：【刘大人且看这一战两人是谁胜谁负？】
刘焉沉吟半晌，笑道：【若论武功之强韧，意志之坚忍，交手经验之丰富，临敌判断之果决，他两人可说是棋逢敌手，不相上下！】
费观颔首道：【不错，他两人都可称得上是江湖罕睹的硬手，咱们这些蜀中七大高手比起他们来，可实在要觉得有些害臊。】
刘焉长叹一声道：【但两人交手，胜负之分，除了要看双方之武功，意志，经验，决断外，内息之强弱，亦是极主要的一个因素。】
费观笑道：【李公之言，实是中肯之极。】
刘焉叹道：【黄歇所有一切，虽都不在张千之下，但体力……唉，他近年来似已积劳成疾，再加以酗酒过度，两人如此这般耗下去，黄歇的体力……唉，只怕便要成为他的致命之伤了。】
费观道：【那……又当怎生是好？】
刘焉垂首道：【两人相争，优胜劣败，本是丝毫不能勉强之事，只是……】
费观目光闪动，截口笑道：【只是刘公此刻还存万一之想，但愿黄歇侥幸能胜，等到黄歇真个不支时，再令人替换于他。】
刘焉苦笑道：【不错，除此之外，还有何策？】
费观道：【但刘公昔年受创之后，至今功力仍未恢复，却不知能否……】目光凝注刘焉，故意顿住语声。
刘焉叹道：【不瞒费先生，在下若与此人动手，更是败多胜少。】
费观道：【然后，自是张天师上阵，但张天师能胜得了他么？】
刘焉沉吟半晌，目注张千，道：【此人武功实是深不可测，除非他连经剧战之后，气力不济，否则……】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费观道：【此人功力，在下倒略知一二。】
刘焉道：【请教。】
费观道：【此人练武之勤苦，在下实未见过第二人在他之上，何况，他又素来不近女色，若论内气之绵长，在下亦未见过第二人在他之上，昔日曾有十余人与他车**战，连经十余战之后，他仍是面不改色。】
刘焉变色道：【若真的如此，只怕……】
费观道：【只怕张天师也难以取胜，是么？】
刘焉颔首叹道：【不错，张天师功力虽深，但若论对敌时之机智，招式之奇诡，出手之险毒，却万万不及此人，他实是败多胜少。】
费观道：【张天师若非他的敌手，在下更连上阵都不用上阵了，只因在下根本不用动手，已知绝非他的敌手。】
刘焉道：【这……唉！】叹息着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只因他深知费观此番说的，倒不是假话。
费观道：【你我五人，显然全不是他的敌手，难道今日就只能眼瞧着他将我五人一一击败然后扬长而去么？】
刘焉道：【这……除非……】
费观道：【除非怎样？】
刘焉顿了顿足，道：【除非我你一齐出手。】
费观说了半天，为的就是要逼出他这句话来，此刻不禁抚掌笑道：【正该如此，你我对付此等恶魔，也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与其等到那时，倒不如此刻一齐出手罢了。】
刘焉垂首沉吟半晌，抬起头，只见就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里，黄歇已更是不支，张千目光却更明亮。
费观连连问道：【怎样……怎样……】
刘焉闭目不语，片刻才道：【好，就是如此。】
他话未说完，费观已截口狞笑道：【既然如此，张千拿命来吧。】
笑声之中，几点寒星，暴射而出，直打张千前胸下腹——他出手如此迅快，显然早已将暗器准备好了。
张千此刻正是全神贯注，丝毫不能分心，这暗器骤然袭来，他怎能闪避，眼见他已要遭毒手。
甄荣放声惊呼，也援救不及。
哪知张千竟偏偏能够闪避，一个翻身，掠空丈余，七八点寒星，俱都自他足下打过。
张千身形凌空一转，已掠到甄荣身侧，口中厉道：【费观，我早已算定你有此一着，是以始终分心留意看你，你若想要害我，还差得远哩。】
众人一听他方才根本未曾将全部心神都用来对付黄歇，黄歇已是不支，俱都不觉更是吃惊。
费观喝道：【大家一齐上呀，先将这两人收拾下来再说。】
他口中呼喝虽响，却还是不肯抢先出手。
张天师瞧了刘焉一眼，刘焉微微颔首，两人再不说话，一左一右，夹击而上，眨眼间便各自攻出三招。
费观这才出手，黄歇却倒退了几步，唯有贾龙还是站在那里，低垂着头，仿佛正在想着心事。
张千拉着甄荣，左迎右拒，挡了三招，突然黄笑道：【刘焉，你且瞧瞧贾龙。】
费观喝道：【莫要回头，莫要上他的当。】
刘焉心里也正如此在想，但究竟手足情深，关心太过，究竟还是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一眼。
他这一眼不瞧还罢，一瞧之下，又不禁大惊失色。
原来贾龙此刻非但低垂着头，连眼睛也都已闭上，面上全无血色，嘴角却吐出了些白沫，看来煞是怕人。
刘焉又惊又怒，嘶声喝道：【你……你将他怎么样了？】
张千手脚不停，口中黄笑道：【方才我与他动手之时，他便已中了我迷香毒药，若无我本门解药相救，两个时辰里，便要毒发身死。】
刘焉惊呼一声，道：【恶贼，你……你要怎样？】
张千道：【我要以他的性命，换一个人的性命。】
费观骂道：【你想咱们放了你么？嘿嘿，你这是做梦。】急迫出手三招，招式更狠，更毒，恨不得一下就将张千打死。
张千轻笑避开三招，黄歇道：【做梦？】
费观道：【咱们片刻之间，便可将你擒住，那时还怕你不拿出解药来？】
刘焉心神一宽，道：【正是如此。】再次出手，招式自也更是狠辣连连，黄歇在这情况下，为了相救贾龙，也只有出手了。
甄荣暗暗着急，忖道：【他如此做了，岂非弄巧成拙……】
哪知张千却突然纵声狂笑起来。
费观道：【你笑什么？你还笑得出？】
张千道：【你瞧这是什么？】
手掌扬处，一串黑星飞出。
众人只当他也是施展暗器，不由得俱都一惊，哪知他这一串七八点星却非击向别人，而是打向自己。
只见他张口一吸气，竟将这些黑星俱都吸入嘴里。
众人瞧得莫名其妙，不禁问道：【那是什么？】
张千道：【这便是解药。】他似乎并未将那些黑点吞下去，只是含在嘴里，是以说话便不免有些含糊不清，但众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刘焉失色道：【解药，你……你要吞下去。】
张千道：【不错，你们若不立刻住手，我便立刻将这解药吞下去，这种解药世上已只剩下这几粒了，我若将它们一齐吞下……嘿嘿，那时纵然大罗金仙前来，只怕也休想能救得活贾龙了。】
他话未说完，刘焉黄歇招式已缓，终于住手。
张天师也跟着住手，费观若不住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与张千动手了，他怎会不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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