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千道:【这便是解药。】他似乎并未将那些黑点吞下去,只是含在嘴里,是以说话便不免有些含糊不清,但众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刘焉失色道:【解药,你……你要吞下去。】
张千道:【不错,你们若不立刻住手,我便立刻将这解药吞下去,这种解药世上已只剩下这几粒了,我若将它们一齐吞下……嘿嘿,那时纵然大罗金仙前来,只怕也休想能救得活贾龙了。】
他话未说完,刘焉黄歇招式已缓,终于住手。
张天师也跟着住手,费观若不住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与张千动手了,他怎会不住手。
费观目光闪动,道:【张千,我老实告诉你,咱们先放你,再等你将解药送来,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但若要你先留下解药,咱们再放你,你也未必肯,是么?那么你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就快说吧。】
张千手掌紧紧抓住甄荣,黄笑道:【某家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谁能拦得住我,又何必要你等放我!】
这句话说出来,众人又是大出意外。
费观道:【那……那你究竟要怎样?】
张千道:【我要你们放了她。】
刘焉道:【放了她……放了这位甄姑娘?】
张千道:【正是放了这位甄姑娘,她与此事本就无关,只要你们这样站着,等她走远之后,我立刻便将解药送上。】
刘焉暗中松了口气,口中却道:【但……但我怎能信得过你?】
张千黄黄道:【信不信由你。】
刘焉沉吟半晌,顿住道:【也好。】
他转目望向张天师,天法微微颔首。
费观心里虽不以为然,但瞧见黄歇与刘焉正都在瞪着他,他纵然说【不肯】,又能怎么样。
他当然只有点头……非但点头,还大笑道:【原来你只是要放了甄姑娘,哈哈,好极,其实你纵然不说,我倒也不会伤她一根汗毛的。】
张千黄笑一声放开了手,转头望向甄荣,道:【你快走吧。】
甄荣目中已现泪光,垂首道:【你真的要我走?】
张千黄黄道:【你不走,反而拖累了我。】他语声虽装得冰冰黄黄,但胸膛起伏,显见心中亦是十分激动。
此情此景,若是换了别的女子,少不得必要哭哭啼啼,拖拖拉拉,说一些……
【我不走,我陪着你一齐打……我们要走一齐走,要战一齐战,要死一齐死】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但甄荣心中虽然感激悲痛,却知道这些话纵说出,是无用的,她做事情素来痛快,素来不愿做这些婆婆妈妈,牵丝攀藤的事。
她只是跺了跺脚,道:【好,我走,你若能活着我自会找你,你若死了,我……我替你报仇!】咬紧牙关,转身狂奔而去。
直到她奔出很远,张千才转首凝注着的她背影,然后,良久良久,都未移动,直到她身影完全消失于苍茫的雪地中……
费观突然黄笑一声,道:【可怜呀可怜,可叹呀可叹,原来这位姑娘对我们的张师兄,竟是如此无情无义,说走就走,连头都不回……】
张千怒叱道:【畜生!啐!】
【啐】的一声出口,一连串黑星跟着飞出,费观正说的得意,全未提防,这八点黑星,便全都喷到他脸上。
他本已丑怪的面目,再加上这斑斑黑点,那模样当真又是可怕,又是滑稽,又是令人作呕。
费观但觉脸上被打得火辣辣的发疼,惊怒之下方待伸手去抹,但手一抬,便被黄歇抓住。
费观怒道:【你干什么?】
黄歇森森笑道:【此刻在你的脸上的,便是可救连三爷生命的解药,你若敢胡乱去动一动,我要你的命。】
费观倒抽一口凉气,只有站着不动,任凭黄歇将解药一粒粒自他脸上剥下来,那时张千的唾沫早已在他脸上干了。
张千仰天狂啸一声,道:【解药你们既已拿到,要动手的,只管一齐来吧。】
喝声未了,已有两条人影扑了上去……
甄荣头也不回,放足急奔,直奔出数十丈开外,那强忍在眶中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一连串落了下来。她拼命咬住嘴唇,但眼泪还是要流下,她拼命想不哭,却越来越是伤心,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突然发现自己竟在站一株枯树下,早就没有往前走了,是何时停下来的,她完全不知道。
大约还是正午,但天色却如黄昏般黝黯。
她定了定神,擦擦眼泪,告诉自己:【甄荣,你莫要哭了,张千又不会死的,你哭什么?莫哭了……莫哭……张千只怕早已逃了。】
话未说完,她又已放声痛哭起来,嘶声道:【放屁放屁,谁说张千不会死?谁说张千能逃走?那四人单独虽非他的敌手,但以一敌四,谁也不行呀!】
【不对,他虽不是那四人敌手,但要逃总可逃的……不对,那四人围住他,他又能够往哪里逃呢?……】
她哭哭停停,自言自语,忽而安慰自己,忽而痛骂自己,如此翻来复去,也不过是自己在折磨自己罢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到后来,也不知是因她眼泪已自流干,还是因她终于能自己忍住,反正她终能不哭了。
她咬了咬牙,辨别方向,向前大步行去。
她一面奔行,一面低语,道:【我可不是去找刘新的,刘新那样对我,我死也不会再去找他——就算世上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去求他。】
这话她是对自己的脚说的,却似乎偏偏不听话,偏偏要往去找刘新的那条路去走。
她低语道:【我走这条路,又不是去找刘新,我是去找……去找别人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谁都可以找,我无论去求什么人帮我的忙,那人都会帮我的,那么,我就可以要他们来救张千。】
其实她自己知道这些话有些靠不住,但她还是要这么说——世上的女孩子,大多都有一样男人比不上的地方。
那就是她自己常常会骗自己。
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觉间,甄荣又来到方才他们打尖的小镇,又可瞧见那小小的饭铺。
也不知怎地,她又在不知不觉间走入了那饭铺一一她的确很累,心又很乱,要找个地方休息,仔细想一想。
店伙似乎还认得她,逡巡着走过来,赔笑道:【姑娘要吃点什么?方才那位大爷,怎地还没来,可是在后面?小的为姑娘摆两份筷子好么?姑娘。】
甄荣突然一拍桌子,怒道:【少噜嗦!】
店伙吃了一惊,站着发愣。
甄荣道:【龙肝凤翼,鲍鱼排翅,蜜炙云腿,清拌熊掌,笋尖珍珠汤……好,就这四菜一汤拿来吧。】
她心里根本在想着别的,早已神游物外,只是随口将她平时爱吃的一些菜,念经似的说了出来。
但这些菜却都是她那样的豪富之家才能吃得到的,这小镇上的店伙,却连听也未曾听过。
此刻只听得他瞪大了眼,张大了嘴,怔了半晌,方自赔笑道:【这些菜小店没有。】
甄荣道:【有什么?】
店伙精神一振,道:【小店做的是南北口味,面饭都有,阳春面,肉丝面……】
甄荣道:【好,来碗肉丝面吧。】
店伙精神立刻又没了,懒洋洋道:【好,这就送来。】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想:【这位姑娘方才原来也是摆阔的,弄来弄去,只要了碗肉丝面。】
面,送来的果然不慢。
但直到一碗热腾腾的面变得黄凉,甄荣还是未动筷子——这时纵然真有熊掌鱼翅摆在她面前,她也是吃不下的。
突然间,门内有呼声传来,嘶声呼道:【不得了,不得了……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一个人狂呼着奔入,满脸俱是鲜血,只是瞧他神情,模样,显然绝非武林中的英雄豪杰。
甄荣瞧了一眼,便懒得再看,但那店伙以及店里另一些客人,俱都吃惊变色,蜂拥着围了上去,纷纷道:【王掌柜,你这是怎么回事?】
【谁敢欺负咱们王掌柜,我去跟他拼命!】原来挨揍的这人,正是这饭铺的掌柜的。
王掌柜道:【方才俺正和猪肉铺的李胖子聊天,说晌午俺店里来了两个稀罕客人,那女的可是真标致,男的却是三分有点像鬼,七分不大像人,就好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似的,俺将李胖子说笑了,俺也笑了,哪知就在这当口,突然冲将来一条野汉子,就将俺揍了一顿,俺……】
他话未说完,头一抬,就看见他口中说的那标致的女子,已冷冰冰站在他面前,满面俱是杀气。
这一来可又将他吓住了,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甄荣双手一分,别的人就跌跌撞撞分了开去,一个个也是惊得目瞪口呆,甄荣狠狠瞧着那王掌柜,道:【再说呀。】
王掌柜道:【俺说……说……说……说……说不出了。】
甄荣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道:【你说谁像鬼?】
王掌柜满头大汗,道:【俺,俺说自己……】
甄荣道:【方才揍你的人是何模样?】
王掌柜道:【浓眉毛,大眼睛,俺也瞧不……】
甄荣不等他说完,一掌将他推得直撞在柜台上,飞身掠了出去,只见街道两旁,站满了瞧热闹的人。
一条大汉,左手提着酒葫芦,旁若无人,扬长而去。
甄荣又惊又喜,大呼道:【贼老鼠……死老鼠……】
那大汉骤然回顾,浓眉大眼,气字轩昂,在寒风中犹自半敞着衣襟,却不是甘宁是谁?
两人相见,俱是惊喜交集,大步迎了上去,一把就抓住对方的肩膀,两旁的人,更是眼睛都瞧直了。
但甘宁不管,甄荣也不管。甄荣穷途之中,骤然见着甘宁,当真有如见到最亲近的人一般,热泪忍不住又要夺眶而出。她紧抓着甘宁的肩膀,颤声道:【好极了……遇着你真好极了。】
甘宁也抓住她肩膀,也自笑道:【好极了!好极了!竟在这里遇着你。】
甄荣道:【但……但你怎会到这里来的?】
甘宁道:【来找你的……你呢?】
甄荣道:【我也是来找你的。】
两人同时道:【真的?】
两人不禁同时大笑起来,同时笑道:【走,去喝一杯。】
于是两人笑得更是开心,扶着肩膀,又走回那饭铺,这时两人俱是心怀开畅,早已浑然忘了什么男女礼教之防。
但别人却如见着瘟神,见着怪物一般,远远就躲了开去,那位王掌柜,更是逃得不知去向。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