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见饭堂中的客人俱都对甄荣评头论足,气得瞪起眼睛,道:【三姐,你瞧这些小子胡说八道,可要我替你揍他们一顿出气。】
甄荣道:【出什么气?】
甄宓奇怪道:【人家说你,你不气么?】
甄荣嫣然笑道:【你姐姐生得好看,人家才会这样。你姐姐若是个丑八怪,你请人家来说,人家还不说哩,这些人总算还知道美丑,不像……】瞟了刁禅一眼,【不像有些人睁眼瞎子,连别人生得好看不好看都不知道。】
刁禅只当没听见。甄荣咬了咬牙,在桌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刁禅还是微微含笑,不理不睬,直似完全没有感觉。
甄宓摇着头,叹气道:【三姐可真有些奇怪,该生气的她不生气,不该生气的她却偏偏生气了。】
刘新笑道:【女为悦己者容,就不知道甄小姐看上了哪个?】心中却是哭笑不得,敢情这甄荣还不知道刁禅的性别,也对,初见刁禅时,要不是听说了这个名字,也不会认为此刁禅便是彼貂蝉。
甄荣道:【你们两个小鬼,你管得着么?】
刘新笑道:【好好,我怕你,你心里有气,可莫出在我身上。】只听众人说得越来越起劲,笑声也越来越响,目光更是不住往这边飘了过来。
甄宓皱了皱眉,突然跑出去将那八条大汉都带了进来,门神般站在甄荣身后,八人俱面色吕青,满带煞气,眼睛四下一瞪,说话的果然少了。惟有左面角落中,一人笔直坐在椅上,始终不声不响,动也未动,一双冷冰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门口,似是等着什么人似的,目中却是满含仇恨之意。他身穿灰布长衫,已经洗得发白,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颔下无须,年纪最多不过二十五六。
这时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面容身材,都与这灰衫少年一模一样,只是穿着的却是一身质料甚是华贵的衣衫,年纪又轻了几岁,嘴角常带笑容,与那灰衫少年冷漠的神情,大不相同。他目光在甄荣面上盯了几眼,又瞧了瞧刁禅,便径自走到灰衫少年身旁坐下,笑道:【大哥你早来了么?】
灰衫少年双眼却始终未曾自门口移开,华服少年似乎早已知道他不会答话,坐下来后,便自管吃喝起来,只是目光也不时朝门外瞧上两眼。
另一张圆桌上几条大汉眼睛都在悄悄瞧着他们,其中一人神情最是剽悍,瞧起人来,脾睨作态,全未将别人放在眼里,此刻却压低声音,道:【这两人可就是前些日子极出风头的王家兄弟么?】
他身旁一人,衣着亦极是华丽,但樟头鼠目,形貌看来甚是狼琐不堪,闻言赔笑道:【季平兄眼光果然敏锐,一眼就瞧出了。】
那剽悍大汉浓眉微皱道:【不想这两人也会赶来这里,听人说他兄弟俱都是硬手,这件事有他两人插入,只怕就不大好办了。】
那鼠目汉子低笑道:【王家兄弟虽扎手,但有咱们‘神枪’吕凯吕大哥在这里还怕有什么事不好办的。】
吕凯遂即哈哈一一笑,目光转处,笑声突然停顿,朝门外呆望了半晌,嘶声道:【真正扎手的人来了。】
这时满堂群豪,十人中有九人都在望着门口,只见一男一女,牵着个小女孩子,大步走入,他两人显然乃是夫妻,男的熊肩猿腰,筋骨强健,看去满身俱是劲力,但双颧高耸,嘴角直似已裂到耳根,面貌煞是怕人。那女的身材阿娜,乌发堆云,侧面望去,当真是风姿绰约,貌美如花,但是若与她面面相对,只见那芙蓉粉脸上,当中竟有一条长达三寸的刀疤,由发际穿左眼,斜斜划到侧脸。她生得若本极丑陋,再加这道刀疤也未见如何,但在这张俏生生的清水脸上,骤然多了这条刀疤,却不知平添了几许幽秘恐怖之意,满堂众豪虽然是胆大包天的角色,也不觉看得由心里直冒寒气。她夫妻虽然吓人,但手里牵着的那小女孩子,却是天真活泼,美丽可爱,圆圆的小脸,生着圆圆的大眼睛,到处四下乱转,瞧见了甄宓,突然做了个鬼脸,伸了伸舌头,嘻嘻直笑。
甄宓皱眉道:【这小鬼好调皮。】
甄荣笑道:【你这小鬼也未见得比人家好多少。】
满堂群豪却在瞧着这夫妻两人,他夫妻却连眼角也未瞧别人一眼,只是逗着他们的女儿,问她要吃什么,要喝什么?似是天下只有他们这小女儿才是最重要的。
刘新笑道:【有趣有趣,怪人越来越多了,想不到这江州城,竟是如此热闹。】
刁禅道:【你可知道这夫妻两人是谁么?】
甄荣道:【他们可知我是谁么?】
刁禅叹道:【小姐,这两人名头只怕比你要大上十倍。】
甄荣笑道:【当今蜀中六大高手也不过如此,他们又算得什么?】
刁禅道:【你可知道江湖中藏龙卧虎,何况朝廷几次党锢之祸,脱走官场,隐迹风尘的奇人还不知有多少,那七大高手只不过是在蜀中风云际会,时机凑巧,才造成他们的名声而已,出了益州也就是些二流货色。】
甄荣笑道:【好,我说不过你,这两人究竟是谁?】
刁禅道:【我也不知道。】
甄荣气得直是跺脚,悄声道:【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我真想咬你一口。】
刘新却是嘀咕着:【再大的名头,以后也不及你刁禅万一呀。】
忽然间,只听一声狂笑之声,由门外传了进来,笑声震人耳鼓,听来似是有十多个人在同时大笑一般,群豪又被惊动,齐地侧目望去,只见七八条大汉,拥着个又肥又大的和尚,走了进来。这七八条大汉,不但衣衫俱都华丽异常,而且脚步稳健,双目有神,显见得是武林中知名之士,但却都对这和尚,恭敬无比。而这胖大和尚,看来却委实惹人讨厌,虽在如此严寒,他身上竞只穿了件及膝僧袍,犊鼻短裤,敞开了衣襟,露出了满身肥肉,走一步路,肥肉就是一阵颤抖,甄荣早已瞧得皱起了眉头。
甄宓悄声道:【三姐,你瞧这和尚像只什么?】
甄荣噗哧一笑,道:【小鬼,人家正在吃饭,你可不许说出那个字儿,免得叫我听了,连饭都吃不下去。】
甄宓道:【若说这胖子也会武功,那倒真怪了,他走路都要喘气,还能和人动手么?】
刘新却道:【知道什么是扮猪吃老虎吗?】
只见与这胖大和尚同来的七八条大汉,果然是交游广阔,满堂众豪,见了他们,俱都站起身子,含笑招呼。只有那一双夫妻,仍是视若无睹,那兄弟两人,此刻却一齐垂下了头,只顾喝酒吃菜,也不往门外瞧了。
吕凯拉了拉那鼠目汉子的衣袖,悄声道:【这胖和尚是谁,你可知道?】
鼠目汉子皱眉道:【在江湖中只要稍有名头的角色,我闻天下可说没有一一个不知道的?但此人我却想不到他是谁。】
吕凯道:【如此说来,他必是江湖中无名之辈了。】
闻天下沉吟道:【这……的确……】
吕凯突然怒叱道:【放屁,他若是无名之辈,秦宓,王家兄弟,邓度庄主等人怎会对他如此恭敬,闻天下,这次你可瞎了眼了。】
这时大厅中已挤得满满的,再无空座,**个堂信忙得满头大汗,却仍有所照应个及。但大厅堂却只听见那胖大和尚一个人的笑声,别人的声音,都被他压了卜去,甄宓嘟着嘴道:【真讨厌。】
甄荣道:【的确讨厌,咱们不如……】
刁禅道:【你可又要惹事了?】
甄荣道:【这种人你难道不讨厌么?】
刘新插嘴道:【先且瞧瞧,这里有多少人讨厌他,那边兄弟两人,眼睛一瞧他,目中就露出怨毒之色,哥哥已有数次想站起来,却被弟弟拉住,还有那夫妻两人,虽然没有瞧过他一眼,但神情也不对了,何况那边铁塔般的大汉也有些跃跃欲试,只是又有些不敢……这些人迟早总会忍不住动手的,你反正有热闹好瞧,自己又何必动手。】
甄荣瞧了刘新一眼,道:【看不出来,你察言观色的本事这么好。】
突听那和尚大笑道:【来了来了。】
群豪望将过去,但见两条黑衣大汉,挟着个歪戴皮帽的汉子,走了进来,这汉子一眼便可看出个市井中的混混儿,此刻却已吓得面无人色,两条黑衣大汉将他推到那胖大和尚面前,其中一人恭声道:【这厮姓阴,外号叫阴生,对那件事知道得清楚的很,这江州城中,也只有他能说出那件事来。】
胖大和尚笑道:【好,好,先拿一百贯钱给他,让他定定心。】
立刻有人掏出铜钱,抛在阴生脚下。
阴生眼睛都直了,胖大和尚笑道:【说的好,还有赏。】
阴生呼了口气,道:【小人阴生,在江州已混了十多年……】
胖大和尚道:【说简单些,莫要嗜嗦。】目光四扫一眼,又大笑道:【说的声音也要大些,让大伙儿都听听。】
阴生咳嗽了几声,大声道:【江州北面,是出盐的,但江州附近,却没有什么人凿井汲卤,直到前半个多月,突然来了十来个客商,将江州北面城外的地全部买下了,又从外面顾了百多个开井的工人,在上个月十五那天,开始挖井,但挖了半个月,也没有挖出一点卤水来。】他说的虽是井盐的事,但甄荣,刁禅瞧到满堂群豪之神情,已知此事必定与江州城近日所发生之惊人变故有关。
刘新在一旁瞧见轶事,也不禁倾听凝神。
阴生悄悄伸出脚将银子踩住,嘴角露出一丝满足之微笑,接道:【但这个月初一,也就是四天前,他们煤未挖着,却在山脚挖出一面石碑,那石碑上刻着……刻着……八个字……】
方自说了两句话,他面上笑容已消失不见,而泛起恐惧之色,甚至连话声也颤抖起来:【那八个字是:‘魔星出世,天现凶瞑’。【群豪个个在暗中交换了眼色,神情更是凝重,那胖大和尚也不笑了,道:【除了这八个字外,石上还有什么别的图画?】
阴生想了想,道:【没有别的了,听说那些字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一道剑法,一共是七十二剑,才拼成那八个字。】
群豪不约而同,脱口轻呼了一声:【剑法。】声音里既是惊奇,又是诧异,显然还都猜不出这【剑】象征的是什么。
阴生喘了口气,接道:【凿井的人里也有识字的,看见石碑都不敢挖了,但那些客商,见了石碑,却显得欢喜的很,出了三倍价钱,一定要凿井的再往里挖,当天晚上,就发现山里面竟有一道石门,门上也刻着八个字:‘生死一线,入死无赦’。似是用鲜血写的,艳得怕人。【大厅中一片沉寂,唯有呼吸之声,此起彼落。只听阴生接道:【凿井的瞧见这八个字,再也不敢去了,那些客商似乎早已算到有此一着,竟早就买了些酒肉,也不说别的,只说犒赏大家,于是大伙儿大吃大喝,喝到**分酒意,客商们登高一呼,大伙儿再也不管门上写的是什么,群锄齐下,锄开了门,冲了进去,但第二天……第二天……】
那胖大和尚厉声道:【第二天怎样?】
阴生额上已泌出冷汗,颤声道:【头天晚上进去的人,第二天竟没有一个出来,到了中午,他们的妻子父母,都赶到那里,拥在矿坑前,痛哭呼喊,那声音远在城里也可听见,当真是凄惨已极,连小人听了都忍不住要心酸落泪,但……但直到下午,矿坑里仍是毫无回应。】他伸手抹冷汗,手指也已不住颤抖,喘了两口气,方自接道:【到后来终于有几个胆子大的,结伴走进士,才发觉那些人竟都已死在石门里一间大厅中,也瞧不见他们身上有何伤痕,但死状却是狰狞可怕已极,有的双睛凸出,眼珠里还留着临死前惊骇与恐怖,进去的人哪敢再瞧第二眼,狂呼着奔了出来,死者的家人悲痛之下,抢着要去,幸好大多被人劝住,只选出几个年轻力强之人,进去抬出了死者的尸身,赶紧掩埋,哪知……哪知到了第三天的午间,就连那些进去抬尸身的人,也都突然死了。】他虽是市井之徒,但口才却是不错,将这件惊人恐怖之事,说得历历如绘,群豪虽然胆大,但听到这里,只觉手足冰冷,心头发寒,十人中倒有九人,不知不觉拿起了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坐在那和尚身侧一个枯瘦老人,目光灼灼,举杯沉吟半晌,道:【你可知道那些进去抬棺材的人,到了第三天是如何死的?】
阴生道:【……】他嘴张了两次,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到了第三次,方自嘶哑着声音道:【那些人第三天午间,有的正在吃饭,有的正在为死者捻香,有的正在挑水,还有个人正弯着腰写挽联,但到了正午,这些分散在四方的人,竟不约而同突然见着鬼似的,平地跳起老高,口中一声惊呼还未发出,便倒在地上,全身精血耗尽而死。】
枯瘦鬼身子一震,【当】地一声将酒杯放到桌上,双目呆望着屋梁,喃喃道:【暗日邪红,好厉害……好厉害……】目光中也充满了惊恐之色,【噗】的一响,酒杯也被生生捏碎了。
甄荣在桌子上悄悄抓住了沈浪的手掌,花容失色,只有甄宓睁大了眼睛,道:【难道那些人都是中毒死的?】
枯瘦老人说道:【不错,毒……毒……那石门里每一处必然都有剧毒,常人只要手掌沾上了石门,石壁,甚至只要沾上那些中毒而死的人,只怕都在子时……如此霸道的毒药,老夫已有二十年未曾见过了。】
那胖大和尚道:【难道比你这‘黄泉催魂’沈弥所使的毒药还厉害么?】群豪听得这老人竟是当今武林八十一种歹毒暗器中名列第五之【黄泉催魂沙】的主人,面容都不禁微微变色。
沈弥却惨然笑道:【老夫所使的毒药,比起人家来,只不过有如儿戏一般罢了。】
胖大和尚微一皱眉,竟突然放声狂笑起来道:【各位只要跟着洒家保死不了,再厉害的毒药,在洒家眼中看来,也不过直如白糖一般而已。】笑声一顿,厉声道:【那入口可是被人封了?】
阴生道:【那魔洞一日一夜间害死了二百余人,还有谁敢去封闭于它,甚至连这江州城,行旅俱已改道而过,若还有人走近那魔洞去瞧上一眼,那人不是吃了熊心豹胆,想必就是个疯子。】
胖大和尚仰天大笑道:【如此说来,这里在坐的人,只怕都要去瞧瞧,难道全都是疯子不成?阴生怔了一怔,面色惨变,噗地跪了下来,叩首如捣蒜,颤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不是这意思。】
胖大和尚道:【还不快滚。】
阴生如蒙大赦一般,膝行几步,连滚带爬地逃了,连银子都忘在地上,甄宓一个纵身,倒翻而出,伸手抄起了铜钱,抛了过去,那一贯五铢【当】地落在阴生前面门外,甄宓已端端正正坐回椅上,笑嘻嘻道:【辛苦赚来的银子,可莫要忘了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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