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文叔要让阳儿当着众人的面发言，楚楚心头一片忐忑。文叔怎好把这种大事让一个小孩子说呢，该让官员们以为皇帝不重视了。然而，他们的儿子刘阳，稚气的小脸上丝毫不见怯色，听父亲叫他，大方地往前一站便朗声道：
“解舞阳县困顿之法，陛下已经示谕舞阳令，所需只是舞阳令恪尽职守，克难图治。我认为若肯辛苦一些，免一年的租大可缓解困顿，何期三年！”
所有陪皇帝听政的王公近臣，你看我，我看你，一片惊叹之色。四皇子人小胆大，皇帝让他说他就说，竟不见忸怩为难；而且人家说的还头头是道，既有见解，更有原因；更难得的是这小人儿的气度，跟年过半百的舞阳县令发话，一派王者之气，竟一点没有幼稚可笑。
赞同顺带赞扬四皇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更有宗亲慎侯刘赐笑问，
四皇子，免一岁莫不是也太长了？这些年国库也尚未丰实，若是这免一年那免一年的，他们是缓了富了，难道让皇家替他们守虚仓？
这明显是试探之言，就像学里师傅给学生出了个论题一样。但见刘阳非常遵矩地对刘慎施了一礼，道：
“慎侯所言有理，但类舞阳县困顿者，如今建武十一年岂会比建武初年更甚？建武初尚能放宽赋税，减免田租，天下共渡难关，现在各地田力恢复，粮产大增，反不能扶持落于后者？国库是尚未丰实，但郡县丰才有国库丰，向受圣上教诲稼穑之艰，今一路行来，方能体会一二。皇家为天下君者，如能为天下人计，暂守虚仓又如何？”
小儿郎宏论一出，自个儿很快就慌张了。但不是因为刚刚两次震翻他人的发言，对刘阳来说，人前说出自己的想法，不管这“人前”是父亲母亲大臣宗亲甚至是宫人宦侍，都是一种很痛快再好玩不过的事情，兄弟姊妹当中没有人的童趣跟他一样独特。他慌张，是因为看到几位以刘赐为首的王公近臣一起向他这个小孩子行起了揖礼。刘赐说，
四皇子虽年少，却胸怀天下，可敬！
毕竟是个孩子，长辈们如此礼遇，刘阳不知所措了，求救似地看父亲。父亲则一脸鼓励的笑容，示意儿子赶紧还礼。儿子连忙跟长辈们深揖一礼，这才开始怯怯地说，不敢不敢。皇帝笑对刘赐道：
“子琴兄啊，小孩子托大直言，不要夸他。”
刘赐却笑回道：
“四皇子聪颖，看得出来平日里也颇好学，难得的是小小年纪便懂得心系苍生，将来必是个贤王呀！”
皇帝的笑容微怔了一下，那“贤王”二字让他的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这个自己一直偏疼的儿子，跟楚楚的长子，真的注定只能是个“王”么？如果，可以让楚楚不再屈居妾位，那么爱子是不是也能够……不远处传来了孩子们欢快的追逐喊叫，更有阴识在喊“太子跑慢些，弟弟妹妹跟不上……”。
皇帝看到了十一岁的刘疆，那个两岁起就坐上太子位的皇长子，像小牛撒欢似地正在疯跑。不知怎的，皇帝在心里就叹了一声，却一眼瞥见楚楚，手里抱着衡儿，双眸望着阳儿，面上满满的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特有的期许又赞赏的笑容。文叔顿时心里暖融融地，那个暗暗的决定却更坚固了。
皇帝按四皇子所说，免了舞阳县一年的租。离开舞阳的时候，楚楚对文叔说，这里其实不错呀，那么多条河都打这里走，水又清又美，是个有灵性的地方，真就听阳儿说的，就给一年时间，能见起色么？文叔笑道：
“儿子说得对，一年即可，有宽有严，有恩有威，你看啊，阳儿是不是还挺像我的？”
“陛下是在夸自己么？”楚楚也故意笑言。
“我夸自己儿子不行啊？”
“那就只愿阳儿将来也能对得起这份夸，像慎侯说的一样，做个贤王就好了……对了，将来就把阳儿封在舞阳吧，他跟这里有渊源呢，让他好好治理……”
楚楚及时住了口，因为她发现自己一时的无心之语——也是有心的，哪个母亲不对儿子殷殷希望呢，竟让文叔脸色微沉。她马上认为自己说错了话，这是在替儿子跟皇上要王爵封地么？她本心里可不是这样的，连忙又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文叔，我就是随口一说……”
“楚楚啊”，文叔重新给了楚楚一个笑容，“我确实没打算把阳儿封在这里，咱们的好儿子可不止这点才。既然你说，这里水美，我想适合封给女儿吧，将来呀，等这里丰厚了，不如给咱们大女儿义王做食邑，舞阳长公主，可好？”
十年前楚楚刚到雒阳时，跟文叔说，女儿念君还没个正经大名，等着阿爷给她起名呢。当时的文叔抱着一岁半才见到的女儿，亲了又亲，泪水沾了孩子一脸。这个长得很像他的女儿，是在他在河北时，也就是在他另娶贵妻时楚楚独自在家里生下的，又独自养这么大的。他说，就叫“义王”吧。
楚楚明白文叔又对这个女儿有一份特别的愧疚和喜爱，女儿将来怎么也不会封王，可做父亲的偏要叫她“义王”。现在文叔要兑现这个名里隐藏的承诺么？长公主，仪服食邑同藩王，按汉制旧典，皇帝的姑母或姊妹才有资格获此殊荣，义王只是皇长女，又在庶出位，就算要尊女儿为长公主，不也应该是皇后正出之女红夫么？楚楚吃惊地望着文叔，道：
“什么？这，这不行的，义王她，她只是……文叔你不要再……”
“楚楚，我又没说现在就给义王，等过几年这里不光水美，而且‘地肥’的时候才给她呀，要是一直不好，自然不给她，到时候我就问阳儿还有什么办法，就当给他出了个治天下的题。非把这里治出个样儿来才算考完，你说怎么样？”
“不，不是……我是说，义王她不是……她做不得长公主的。”
楚楚没在意文叔关于阳儿的话头，只在意义王和长公主之间的差距何止一点半点。夫妇俩对望了一会儿，文叔明白楚楚的意思。因为楚楚是妾，楚楚所生的儿女都在庶位，太子也罢，长公主也罢，按宗法礼制，当然跟他们没什么关系。文叔深深地看着楚楚，只道：
“相信我，楚楚，义王是我的女儿，我说她做得，就一定做得。”
他们回到了舂陵——早就被皇帝改名为“章陵”的老家。皇帝置酒大摆宴，宴请父老乡亲，宗族戚属。一时间，帝乡举盛事，故里增荣光。谈笑追忆间皆是政事农事，政事农事又无不在乡人的俚语闲谈里。
祭拜家庙宗祠是皇帝探亲的重头。跟随祭拜的舂陵刘氏宗亲，老的少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把偌大宗祠围了个水泄不通。人虽多，规矩却再明白不过，按辈份世系严格上祭，未嫁女和子媳也分得很清楚，一点乱不得，整肃有序。再没有比这种祭祖来得人更全的了，谁不想沾沾跟皇帝一起祭祖的贵气呢。
楚楚把七个孩子按宗正的指点送到了合适的位置上，便抱着衡儿退到了角落里。衡儿还小，不到能趋拜的年纪，不参加祭祖也是正常，而自己呢？能在这里跪拜祖先的女人，不是刘姓在室女，就是刘家子媳，必是正室夫人，她又是什么身份呢？随文叔出宫这么天，已忘记媵妾身份的她，忽地又被这个身份赶到了尴尬里。
当祭祀礼一切准备好了，皇帝与族中几位辈高长者一起进来了。就在司仪将要宣读祭祖文告的时候，一直在左看右看的文叔终于看到了角落里抱孩儿的楚楚。他立即一挥手止住了司仪，穿过人群大步来到母子俩面前，朝楚楚伸出了手。
楚楚诧异地望着文叔，并不回应那只向她伸来的手。文叔上前把衡儿抱给一旁的奶娘，接着拉起楚楚。楚楚缩了一下，再拉，再缩。
文叔停下注视着楚楚，只得悄言，跟我一起去，时辰到了别让这么多人等。而楚楚抬起头，一脸难为，迅速看了一眼正向这边张望的人群，轻轻摇摇头垂下眼眸。规矩礼法我岂有不知，只有正妻才有资格随夫祭拜，文叔你贵为皇帝，更不该越礼逾矩。
夫妇面对面僵持着，满堂宗亲脸朝一个方向沉默而不安地等待。皇帝吸口气，回头漫不经心地瞥了瞥，却着实盯了一个人一眼。
但见被皇帝盯过的那个人立时出列，一番话打破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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