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闻听郑仁之言，心中顿时一紧，楚楚又受了些什么委屈？
那名叫依然的侍女是楚楚在阴家时就跟在身边伺侯的，一向谨慎不多话，此番肯跟皇帝身边的人这么言及皇后和贵人，看来是一些事上连她也看不下去了。
那个皇后，是怎么回事，我在她还算中规中矩，不在她就要刻薄楚楚，还有没有个中宫的样子，还算什么出身名门！想来当初无论有多么难，也不该把这个后位从楚楚手里拿给她的。
夫妻之义为夫之责地位权力孩子等等，该给的都给了，不该给的也给了，当初权宜之下的婚姻，做为皇帝该承担的该还的不但够了，还多了。皇后你还要怎样，继续规规矩矩做你的中宫就好了，你怎么能拿着我给你的权力去为难我的爱人？
其实刘秀不太明白，那个当初纯粹为联盟而娶的妻子郭圣通，从嫁给他开始，一直就是爱他的。她嫁他，不是为了得到那些地位权力尊荣，何况当初的刘秀也给不了她，皇后要的是一心一意的夫妻，那种相悦相亲白头偕老之情。可是郭圣通爱上的男人，偏偏早就是别人的夫君别人的爱人，而这个男人，爱的偏偏就是那个“别人”。郭圣通一直在向一个从一开始就没有，现在和将来也不可能再给她相悦之情的人，索取相悦之情，执迷不悟。
偏偏出身高贵的皇后却不够智慧，不知道该怎样索取，或者说从那个“别人”那里夺取，既因为自身的谨讷而说不出口，也不明白该怎样做。皇后的心思里认为，国君正妻，一国之后，名门出身，高贵的教养，这些不值得你多看我一眼么？你怎么能不顾身份宠妾灭妻？你怎么可以对我视而不见？
不可能的事在一天天一年年地存在，皇后觉得为什么这些年你越来越不肯给我爱意了，你眼里就那么没我，那个阴贵人就那么好？除了生就一副好颜色，她到底哪一点比得上我？而皇帝觉得这些年没有亏待过皇后，皇后应该知足感恩，如果皇后再做出一些触犯他禁区的事，就是不知好歹，失德失仪，根本哪里也比不上楚楚，这样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占据后位？
皇帝准备先好好安慰楚楚，再找皇后谈谈。
然而当他在却非殿忙完赶到关睢宫的时候，见到的并不是想像中那个受了委屈需要安慰的楚楚。楚楚的笑容还是那么恬然，眼神还是那么清澈，面色还是那么素淡纯净，没有一丝不谐。
楚楚一面忙着给他换衣服，倒茶，摆饭，一面又问他路上顺不顺，在外头有没有好好吃饭，睡在吏府里还是营地，天变凉了长安应该更冷，没着凉吧……文叔一一回答，又一把拉住忙个不住的楚楚，笑道：
“别忙了，让她们去做。还不让我好好看看你？”
楚楚莞尔一笑，颊上竟飞上了一片红云。她和文叔是六个孩子的父母，可每当隔了一段时间再见面时，楚楚还是会在爱人面前羞涩，尤其是文叔那深情的眼睛凝望自己的时候。楚楚发现文叔的脸上添了一层沧桑——长安的的秋风总是很烈的。她轻轻抚摸着文叔的脸庞，叹道：
“黑了，也清减了。”
文叔握住那只温软的手，微笑道：
“是老了吧？每次发兵啊，不知要操多少心。楚楚，你好不好？”
“好啊，孩子们也很好，阳儿的字写得越来越棒了，念君和中礼还学会给弟弟绾发了呢，苍儿荆儿都能跑能跳的，也不长病了，还有小衡儿也能吃能睡，又胖了……”
文叔拉着楚楚坐下，听她兴奋地讲着孩子们。此刻孩子们当中，大的在进学殿念书还未回来，小的宫人们带着睡的睡，玩的玩，并不在跟前。楚楚讲了一会儿，又像想起什么来似的道：
“哦，太子那几个孩子也很好，我听说太子和辅儿念书，还得了师傅的奖，红夫那孩子前几日学织绢，可有模有样的，比念君和中礼都强呢。”
楚楚的笑容依然那么甜美，说到皇后所生儿女，那种母亲的慈爱跟对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分别。母爱也让她在文叔眼中愈发柔美，而郑仁告诉他的那些言语他放不下。楚楚在他面前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是宁愿委曲求全么？不，他不要楚楚如此。文叔揽过楚楚的肩，笑了一下道：
“孩子们好，你呢？受了不少累吧？”
“累是累，也高兴啊。”
“是么……楚楚，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么？”
“嗯？什么呀？”
“就是……你做的茶汤味道很好，我全喝了，刚进宫没见到你，我很担心。是皇后……对么？”
楚楚的眼睛闪了一下，笑容微沉，低了头没有说话。自己明知今天文叔回来却不去前殿相迎，文叔要想知道原因也很容易。就在昨天，那个特意下给关雎宫的皇后口谕及时抹灭了她迎接文叔的期盼，但她还是一大早起来就把茶汤煲上了，她相信文叔会来看她的。文叔把楚楚揽得更紧，又道：
“我知道皇后经常为难你，你别替她瞒着。放心，我这就去跟皇后……”
“文叔啊，”楚楚抬起头，望着文叔笑了笑，继续道，“其实根本没什么，我是……衡儿要吃奶的，我走不开，不便去迎你，你喝了茶汤就好了，真没什么。你不在宫里，我，我就和孩子过日子，他们这个闹那个哭的，一天一天还没觉得怎样就过去了，我真的很好。除了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就是盼你平安回来，没什么比这两样更重要的了。有些事，不值得我在意，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只要文叔心里有我……文叔你是天下人的皇帝，多少大事等着你呢，你不要为了我去……我只要我们都平安无虞，好么？”
楚楚的眼睛里透出一望而底的平静，还有期盼和恳求。文叔原想让楚楚有所诉，任何委屈不快他都想为她排解分担，可是楚楚却把自己的日子讲述地那么平实质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妻子，一边照顾孩子照顾家一边等待远行夫君归来团聚，并不会考虑其他人其他事，只有爱意和牵挂，哪里需要委屈和不快来占据她珍惜万分的生活呢？
文叔有些不忍直视那双眼睛，楚楚那与生俱来的沉静如水，看似没有承担什么却又已经包容一切的淡然从来都是让他莫名疼惜的，这种疼惜从第一次见到梨花满院里的那个小女孩时就开始了。
文叔忽然想，如果不是坐到这个位置上，他和楚楚过的就应该是这种日子，这种楚楚在这皇宫里仍不放弃经营的平实日子。可对他来说，那种单纯幸福从他走上光复大汉的这条路开始就不能够了……真的不能够了么？这些年来他和楚楚的一切都为光复大汉让道，如果有一天这后宫只是他跟楚楚的，也不行么？九年前贬妻为妾的错误难道不可以改正么？文叔有些心慌，为刚刚冒出的那个念头。
那不是个一般的错误，错的已经成了对的，庶末成了正统，正统包括皇后和太子，以及几个在嫡出位置上的儿子，这就是国本，国本是可以轻易动的么？文叔想要的也就是想还给楚楚的将来，和他当初一手铸就的现实，势同水火。
文叔皱着眉半晌没作声，可不知不觉中那个不寻常的念头已在他心里扎了根，那萌芽已经暗暗决定不管多硬的土地也要破土而出，这辈子要为楚楚为自己活过一回。
“文叔？”楚楚已经站了起来，在叫他，他一回神儿，却见楚楚微笑道，“你看我，光顾着盼你回来，也忘了……既然说起来了，你回来还没去过长秋宫吧？皇后也很惦念你，你该先去看看，皇后她，我听说……”
“楚楚！”文叔几乎是严厉地打断了楚楚的话，“以前我怎么跟你说的？别操心赶我走，你盼我来又赶我走，还是怕皇后是么？你记着，往后，你什么都不要怕不要管，有我在，你放心，一定放心，我……”
文叔语塞，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要让楚楚放心什么，那么大的事情可以对楚楚承诺么，楚楚又何尝要过他的承诺？终于，他在心里承诺道，我一定要改正错误，楚楚，总有一天我要把属于你的还给你，把我想要的找回来。
楚楚诧异地看着有些气结又在凝望着她的文叔，那到了嘴边的话不敢再说下去。
楚楚想说却又其实并不情愿说的是，皇后又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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