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回来的第二天，十月十八，皇帝与近臣小酌共感慨入主雒阳十年，并把这感慨带到了关睢宫，阴贵人不敢再对皇帝提去长秋宫之类的话，那未讲出口的还是未讲。
第三天，皇帝处理前线战报回来的很晚，疲乏之至很快睡着了。贵人只得继续把那话儿留着，同时担心再次遭遇皇后脸色甚至刁难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第四天晚上，不管皇帝爱不爱听让不让她讲，她必须要说了。因为白天里，关睢宫来了一个客人，许美人。
许美人来，就等于皇后又有话对阴贵人下发。
许美人开门见山，说皇后看阴贵人这几日忙着伺侯圣上，也不见去长秋宫晨请，特地吩咐我来问问阴贵人，圣上出征这些时日龙体可安健，回来这几天在忙些什么，是不是过几天又要车驾离宫。
阴贵人明白这是皇后在质难她缠着皇上不放，媚惑主上，没有为妃为妾之德。
那些类似意思的话她听过很多次，刚开始很委屈很不平，后来她开导了自己，也不觉得怎样了，听一听忍一忍就过去了。毕竟，她跟文叔之间的情义岂是这些言语能污损得了的。
阴贵人很平静回答许美人，十天前中宫有旨，皇后要颐养凤体，命各宫各室不必晨请，有事再召——所以无旨我不敢擅自请安。
十天前楚楚去长秋宫晨请，发现那宫里跟平常不同，辟邪祈福的桃符和红绢挂得到处都是，这哪里还是那个整肃不苟的长秋宫啊？皇后破天荒地没有端坐着见她和许美人，而是歪靠在榻上，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楚楚这才知道皇后是又有了身孕。看着满宫的喜气，楚楚想自从四年前皇后生下刘延就未再有孕，这次又有了是该很高兴的。
然而一丝落寞和酸楚已经悄悄爬上了她的心头。她想起文叔出征长安前，她踌躇了好几天才踩着文叔的忌劝文叔，走之前该去趟长秋宫吧，皇后其实也不放心呢。文叔想了想没说什么，次日关睢宫里等来了皇帝身边的郑仁，送来了一大堆果品，说皇上嘱咐阴贵人一定要吃，而文叔没有来。
楚楚那样劝文叔，心不甘情不愿，只是为了在文叔离开的日子里让自己好过一些，减少皇后那凌厉的眼神对自己扫来扫去的次数。皇后又怀上孩子了，这下该不会总盯着我了，阴贵人暗想，那股虽放松却是酸酸的无奈竟一下淹没了整颗心。
果然皇后发话了，这次喜症特别大，身子特别不适，想多睡会儿呢，大早上的，你们就不必有事没事过来了，我也没精神头见你们，这怀孕呢，不爱看见的不爱听见的，就得避讳着才是。
阴贵人明白，这话就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许美人虽有美人封号，但还是常年侍侯皇后，哪有什么“有事没事别过来”一说呢？那“不爱看见不爱听见”的人，除了她这个阴贵人还有谁？
有孕代表有宠在，这是后宫法则。其实只有皇后自己知道，那一晚皇帝有多么敷衍，话都没说几句，像是在完成一个必须的任务。但这不妨碍皇后抓住机会打击情敌，你整日里霸着皇上又怎么样，皇上怎么也不会放下我。可是如果皇后知道情敌受打击的实际效果，她会很失望。
阴贵人把那些不好听的已经当场扔在了长秋宫，没带走一个字，却把该记住的记住了。以后不必来晨请了呀，可以跟孩子在关睢宫里安稳过日子了，每次早上她要走，荆儿和衡儿都要哭，这下可好了。还有就是更可以自由地想念文叔了。
现在，来替皇后质问的许美人，闻听阴贵人这不卑不亢之言，遂笑了笑道：
“阴贵人，长秋宫是中宫，现在又有皇嗣怀着，皇上这已经回来好几天了，看都不去看一眼，我不敢言及圣驾的不是，但也确有不合适，你说是么？而且，皇上这么做，对你其实也不好。毕竟，皇上每次一出宫就许多时日，哪里顾得了后宫女人之间的事？皇后对贵人……唉，我不多嘴了。我猜，皇上还不知道皇后有喜了吧？阴贵人该是没跟皇上提起过？”
阴贵人看了看许美人，道：
“皇后和许美人都迎过驾，这几天中宫定去前殿侍奉过皇上了，再不然，还有大长秋负责言中宫之事，这事不该我提的。”
许美人很是无奈地摇头，叹道：
“迎驾那天，我连皇上的龙颜还没看清楚呢，皇上就打发我们走了，谁看不出来皇上是没见阴贵人在不高兴了呢？这几天，皇后亲自去了两回前殿都没见着皇上，皇上忙啊。至于大长秋，他求见皇上，皇上还要乐意见他不是？中宫的人，在皇上那里没什么面子，比不得这关睢宫。要不然皇后也不至于命我来跟贵人打听圣驾如何了。命好的人啊，哪能知道这些不受待见的人苦呢？”许美人忽然长叹一声。
许美人说的是实，阴贵人低了头，无言以对。
“阴姊姊——贵人不怪罪的话，我可以这么叫你么？”半晌许美人又开口了，带着说不出的寂寥哀苦，两只眼睛空洞洞地望了望这素雅而又别致的关睢宫。
阴贵人有些意外，却也忙点点头，只听许美人继续道：
“其实这宫里的事早就跟我无关了。阴姊姊和皇后谁受宠，我还是我，只不过就是给皇上生过一个儿子的奴婢。要不是因为有儿子，我连这个美人也做不上的。可话又说回来，做上了又怎样，十年了吧，圣上又何尝想起过我，圣上龙颜什么样的，有时我都想不起来。想想这命啊，怎么就轮得着我给皇上生儿子了呢？十岁上就给卖到郭家伺侯娘子，娘子出嫁把我也带了出来，娘子刚怀上二皇子的时候，就叫我伺侯皇上。那时候皇上不断出去打仗，跟娘子在一起也没多少时日，就算在一起，话也没多少，总是不爱说不爱笑，有时还吵架……，有件小事，不知贵人听皇上提起过没有？”
楚楚有些诧异，不知许美人要说起自己为妾的过往，一件小事，许美人应该指的是文叔在河北时的事。楚楚摇摇头，静待许美人下文。许美人道，
“娘子说过，皇上内衣里总戴着一个玉佩，玉倒没什么，只是那玉上结缀的罗缨很特别，那个样子像是地里的麦，一茎长出九穗来。娘子说一茎九穗为“秀”，正是皇上的名讳呢，怪不得皇上从不离身又那么小心戴在内衣里。那一回娘子趁皇上沐浴，就拿那玉佩看，正琢磨这璎缀如何结得那般巧的时候，可巧皇上就出来了，看那玉佩在娘子手里，立时就恼了，一下就夺了去，还叫娘子以后不准动他的东西。娘子金枝玉叶的，打小没受过什么屈，接着跟皇上又哭又闹的。那之前的吵架，照我看来也是娘子吃不得屈。没过几天，老夫人从真定来看娘子，娘子就把这事跟我们老夫人说了。老夫人说，皇上是个重情的人，只叹女儿恐怕没这个福了，说那璎缀肯定出自皇上那在南阳的妻之手。老夫人明白事理，但毕竟疼女儿，跟娘子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娘子后来就要我伺侯皇上。娘子说让我帮她把皇上的心思留住，要不然将来由着他回南阳找那个妻么……”
楚楚压根儿没想到会从许美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语，言及的又是她从未问过也从不想知道的，文叔在河北跟郭氏在一起的日子。玉佩是阴家嫁妆之一，形似麦穗寓意“秀”的罗缨是她亲手结上的，在文叔去河北之前的那个晚上她亲手给他束在腰间，至今仍是那个崇俭朴素的皇帝身上唯一的饰物。当然那罗缨已经又换了几次新的，但没改麦穗的形，因为文叔说这个好，没人能跟他的一样，那就是他的名，是个不用刻字的印呢。
当初文叔另娶之后是怎样对待这件独一无二的代表夫妇结恩情之物的，楚楚没想过，现在听许美人说起，方知文叔一直珍视，珍视到不容第三人触碰，尤其这第三人的存在已经明摆着他已背弃夫妇之恩，那时他的心应该是又愧又沉又无奈的吧。还有妾室许翠儿的来由，楚楚也从不想知道，都可以停妻再娶，一个新妻的侍女被纳为妾室又有什么稀奇的？现在她知道了，许美人和她的儿子刘英，从一开始就可怜到地缝里，受人摆布，身不由己的命。可是这一切还不是许美人所有的苦，但听许美人继续道，
“阴姊姊，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相好的，是郭家田庄上做活的伙计，娘子和老夫人也答应过一年之后要放了我嫁人去的。可是……郭家对我有恩，娘子待我不薄，她说的话我不能不答应。其实那天皇上不知道是我，他打了胜仗回来庆功，是有些喝醉了，本来睡在书房的，娘子就让我过去……后来皇上知道了前后，跟娘子大吵了一通，根本没管娘子还怀着孩儿。老天爷就这么捉弄人，偏偏我伺侯了一次就怀上了，偏偏皇上是最受不得欺哄的，也根本不可能留住他。直到现在，皇上的心思，阴姊姊是最了解的……唉，这都是命啊。”
这都是命，皇后与许美人各自求而不得的命。看着许美人那苍涩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深深的恻隐袭上了楚楚心头，怎么就把她害成这样了呢？又是谁害她的？平日里许美人跟在皇后身边侍侯，楚楚跟她打交道不多也不少，她从来没有借着皇后之威对楚楚不敬不尊过，但要说多么好也是不可能的。
可是今天，来给皇后当差的许美人，却对主人最烦恨的女人口称“阴姊姊”，又对这个“阴姊姊”讲了些关于主人的隐秘，她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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