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向往已久又绝非希望中的婚礼。
娶楚楚为妻是文叔多年的愿望，自从订婚后他想像过很多次迎娶楚楚的场面。金色夕阳中，迎亲车队的喜气洒了一路，舂陵家里的青庐之下，花冠红嫁衣的新妇艳姿娇羞，那个从二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就再也不能放下的人儿，跟文叔交拜行礼，许下白首之约。长兄伯升豪爽的笑声，叔父高堂的慈爱，亲人乡戚的祝福，热闹的喜宴，一个个笑容，一声声暖语，文叔应该是以一颗幸福喜悦和满足的心来迎娶楚楚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近乎喧嚣的热闹中偏偏透着不得不用笑脸相对的虚情假意和窥试，主办这场婚礼的偏偏是那些杀兄仇人，而他这个新郎，必须在长兄的丧期用一场不在乎人伦行止的迎娶和爱人结合。
刘秀的脸始终是笑的，心却是酸痛麻木的。新婚前夜，他把楚楚送到了阴识住处，这是皇帝派来操办婚礼的人安排的，为的是第二天走那个亲迎的过场。而夜里只剩他自己的时候，他只有流着泪默默请求长兄原谅。
喜宴上，新人并坐，除了舂陵宗亲，皇帝暗里指使来灌酒的人不少，却差不多都是以敬喜酒的名义来看美貌新妇的，必要顺便奉送几句荤语调笑。文叔在礼服的宽袖里握紧了楚楚的手，脸上挂着一个一成不变的笑，替她挡着那些轻佻的酒杯，而自己则来者不拒。
楚楚暗暗捏了捏文叔的手，文叔看着那双担忧的眼睛，对楚楚俯上耳来说了一句“我没事”，却立即被过来灌酒的人哄然取乐。楚楚从人缝里望向长兄，那个一直闷头坐着的人。长兄也正往这边瞧，却一眼看到了妹妹求救的目光。那种对妹妹顾惜的习惯只能让他接受求救。
阴识走过来，以非常应景的又是绿林们接受的市井俗言和粗鄙浅薄之态替新人夫妇解了围，少不得也得接受绿林们灌酒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这个大舅身上来。
粗俗的喜庆少不得闹新房，更何况闹房的人是有监视的秘密任务在身的。文叔自然知道外面有多少耳朵在听，但他一点也不想在意他们。
终于可以不用面对那些人了，新房里只有他和楚楚。毕竟这是他和意中人的新婚夜，文叔重重地松了口气，怜爱的目光笼罩着身边的妻子。
烛光下的楚楚，比他想像中还要美。两人对望着，谁也没有开口，然后文叔轻轻地帮楚楚卸下钗笄花冠。
长发如清瀑，双眸如星光，那饱含爱意和安慰的浅浅一笑，投进他心里化成了值得一辈子回味的温情暖意。只有在楚楚面前，文叔不必掩饰，不必伪装了。他将妻子紧紧地拥进怀中，脸颊埋进她的长发里，悄悄又凝重地说，对不起，楚楚。
对不起，我以这样一场有悖人伦礼义的婚礼迎娶你；对不起，我不得不听从仇人让你共担污名来保全自己；对不起，我无法用一颗完整而真正愉悦的心让你成为我的妻子；对不起，从今往后无论我有什么危险必定要牵连你，挚爱的楚楚，真的对不起。
楚楚懂得那三个字的意思，她轻轻拍了拍夫君，也悄声说，文叔，还记得么？将恐将惧，我愿与汝。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其实我很高兴，我终于可以跟你在一起了。
不要对不起，这样无奈的婚礼不是你的错；不要对不起，我愿意用我的全部跟你共同渡过这性命攸关；不要对不起，我懂得你的痛和恨；不要对不起，无论有什么危险我不会再让你孤单，得文叔为夫君，我愿相惜相伴一世，不要对不起。
这一夜，新婚夫妇只说了这两句悄悄话，深深心意却无比相通相知。新妇抚琴，一曲“嘉禾天下赋”低吟浅唱，
夏风起兮嘉禾出，草木繁华兮天下清。谷有秀兮君有义，怀高志兮不能忘。坦荡荡兮江河水，如琢磨兮斐君子。少壮努力兮终有成，嘉禾天下兮君妾共望。
此时此刻的“嘉禾天下赋”，在文叔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嘉禾天下，君妾共望”，即使现在身陷谷底，但有楚楚相伴，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不要让楚楚和自己失望。尽管外面充斥着居心叵测阴谋险恶，但新婚夫妇只沉浸在这来之不易的二人世界里，身心交融，既哀伤又喜悦，即痛惜又欢沁。无论如何，明天是属于新婚夫妇的崭新一天，是充满希望的一天。
转眼间，宛城里的新婚夫妇已在相依相惜中渡过十二年的岁月。征服陇地的大事完成后，纵然蜀地作战仍在继续，可雒阳皇宫里的天子刘秀毕竟可以卸下一半的心头重担了。
车驾从长安还宫的几天里，除了处理日常政事和前线战报，刘秀有了一些的闲暇跟楚楚相处。他没想起来长秋宫还有一个怀着怨气和期待等他的妻子，或者不是没想起来，而是不愿去，不愿去就不去，每月按后宫礼制那必须的两次夫妻团聚还不够么？况且这也没到日子。
即便到了日子，若不经近身宦侍提醒，皇帝也通常会忘。尤其是近几年，出征在外自不必说，在宫里的那些日子，皇帝开始怕甚至反感在劳累一天后刚要习惯性地往关睢宫走，身边的黄门宦侍郑仁就会冷不丁地来一句“陛下，今天是望月（或朔月）呢”。一片已经飞向关睢的心思猛地被拉回，他不由地瞪郑仁，郑仁也只好被瞪得低了头，整个人也弯成个大虾。
内廷礼制不可从他这个做皇帝的这里就不被遵守，皇帝只得转头向长秋，临走不忘交待郑仁去关睢宫看看，或叫把膳间里做的好吃的送到关睢宫，或叫带几句嘱咐关切的话过去。后来皇帝发现身边的人也学乖了，不再回回提醒。可他们不提醒了，自有长秋宫的宫人会及时出现：陛下，长秋恭候圣驾。——还是一样的。
这次从长安前线回来，只在回来的当天，在却非殿门口皇帝见过皇后一面。皇后和她那身后那一串的宫侍，还有皇后以前的侍女许翠儿现在的许美人，是专门来迎接他的。文叔没有看到楚楚的身影，有些失落，更有些疑惑和担心，只对皇后敷衍了几句便下了打发令：你们都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事。
皇帝撇下皇后和许美人进了却非殿，明明看到皇后有话要说的样子也没加理睬。
皇帝身后跟着尚书台的官员和司马司农府的人，的确有一摊子事等着处理。可他在听那些急件汇报之前，还是悄悄地吩咐近侍郑仁去趟关睢宫。在一个接一个汇报的间隙，郑仁也回来了，还带来了一罐芝麻茶汤，正是楚楚给他准备好的。
郑仁将茶汤盛了捧给皇帝，邀功似悄悄回道，贵人让奴婢跟陛下说，她和孩子都很好，说陛下先忙大事要紧，还特意让奴婢先把这芝麻茶汤带过来，说陛下这一路刚回来一定累了，先喝上一碗再忙也不晚。
闻言，皇帝微微笑着，也不急着叫下一个官员进来，品味着那熟悉又温暖的味道。楚楚知道他爱喝这个，虽还未见面，也要让在外奔波了两个月之久的他一回来就放松又安心。文叔知道，这个芝麻茶汤要让楚楚在关睢宫的小厨间熬制两个时辰呢。最重要的是，楚楚没事就好。
可只听郑仁又悄言道，陛下，还有件事，不是奴婢多嘴爱打听……贵人的侍儿依然送奴婢出来的，奴婢就问她，贵人既知皇上今天回来，为何没见去前殿迎驾，倒让皇上担心了，结果依然跟奴婢说，是皇后事先下旨给关睢宫，不准贵人迎驾，还说，还说皇上不在宫中的这两个月，皇后没少给贵人脸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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