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账里,刘秀和面前这个名叫冯异的俘虏,交谈已超过一个时辰。同在的还有刘秀帐下的三名校尉:冯孝,也就是冯异的从兄,以及冯异的两个同乡旧识,同为颖川人的丁琳吕宴。
这之前,正在跟几员将调整攻城方案的刘秀,接到手下的报告:外出巡营的侦骑抓到了一个从父城出来的“大人物”,自称是颖川郡吏掾的冯异。
颖川郡吏掾,是掌管颖川郡的郡守之佐吏,一郡之中位高责重,通常不是应该在颖川首邑阳翟城办公吗?怎么竟在这个小地方父城里?
刘秀对其身份的怀疑很快就打消了。此人身上带着郡里的文书和官印,一同被俘的那十个随从也众口一词,更有那三个与此人相识的校尉与他惊喜的重逢,那么此人确是冯异,确实是颖川郡吏掾冯异。
但见他三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魁梧,方脸盘,目似朗星,身陷囹圄却不惊不燥,眉目间有一股英武睿智之气。刘秀的直觉,父城打不下来与此人有莫大关系。
刘秀允许俘虏的从兄和老乡首先跟俘虏共叙别情。四人的话题自然扯到了这次被俘。原来冯异这次是为抵挡“贼匪”——汉军,奉了郡守之命,来父城等五个县巡视监军的。这十几天就是他和父城县长苗萌共守父城的。刘秀的直觉没有错,所有的城防调配,作战方式主要出自冯异这个通《春秋》,精《兵法》又有多年兵曹贼曹工作经验的的掾吏。
冯异之所以会从父城出来,是认为父城城防足够对付外头那支几次都进攻都攻不下来的队伍了,他要去其他地方督战,没想到绕着巾车乡走,竟被刘秀的侦骑抓到。
从兄对从弟感叹,老乡对乡亲感叹,你看你呀,文武双全又一向才高志高,干嘛替王莽卖命啊?王莽已经把这个天下折腾翻个了,群义四起,谁都恨不能生啖其肉,你还替他守着那个新朝呐?人心思汉,汉军尤其是咱们刘将军的队伍,是刘将军兄弟俩首义所起,所到之处的老百姓哪有不拥戴的,咱们是要跟着刘将军成大事的,你呀就别再糊涂了,跟着刘将军才是正道!
三个校尉虽是绿林出身,却俱是因为在家乡犯了官司落草绿林的,读过书识明理有勇力,自从下江军里加入汉军,就一直跟在刘伯升账下,立帝之后又跟着刘秀,冲着刘秀素有的宽厚和威信,他们这些“半路绿林”早就成了刘秀的亲兵,倒逐渐跟纯粹的绿林人疏远了,包括汉皇刘玄。在这些人心里,刘秀才代表着汉军的正统和风范。
正当三个校尉自觉地把一场故知喜重逢变成劝降会的时候,南阳郡的宛城里,也有一个人把跟三个校尉基于同一思想的念头,用极其危险的言论表达出来了。他说,本起兵图大事者是伯升兄弟,他更始算个什么,有啥资格坐上皇位!
说这话的是刘家的世仆,叫刘稷,当初舂陵兵那七八千队伍里的“刘四将军”,如今汉军里称得上勇冠三军的猛将。虽然没落后的刘家视他为兄弟,但毕竟从上辈,上上辈起两家就有过主仆名份的。对于忠仆刘稷来说,伯升兄弟是上级,是尊长,更是可以为之舍命的世家主人。自从立帝,伯升兄弟屈居人下,忠仆就愤愤不平,但有伯升兄弟尤其是刘秀的管束,还不曾冒然公然表达过不忿。但自从伯升夺下宛城,而更始马上入主宛城,忠仆的气早就变成恨了。宛城“鸿门宴”过后的十几天,伯升帐下将领小聚,多喝了几杯的忠仆刘稷大发牢骚,越发失了顾忌。是酒话,也是心里话。
不该说的说了,不该知道的却总是会知道。这世上的很多事都少不了好事小人这一环节。尤其这句话里扯进来的是针锋相对的刘伯升和刘玄,尤其是正当刘玄寻找除掉眼中钉机会的时候。刘玄没想到继“鸿门宴”被一干近臣埋怨不该放过刘伯升后,机会又这么快到来了。
正当刘玄得知那句任何一个君王都不会容忍的轻侮之言,而不怒反暗喜之时,冯异正在若有所思地沉默。他在认真听劝降者对天下形势的解说以及对刘秀和汉军的介绍。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三个人齐齐盯着被劝者,期待他的表态。被劝者又深思片刻,才道:
“新朝之君篡杀大汉天子,又悖行逆施了这些年,是惹得天怒人怨了。可是兄弟我,身在官职,免不得要尽职尽责,而且天下大乱,起义者四起,我虽有志却不知该依归何处。其实你们说之前,我也听说过刘文叔,别的不说,只说从不烧杀劫掠乡民这条,就是个该成大事的。不过,我……我想自已跟他谈谈,行吗?”
刘秀听完三人校尉凭借相识相熟对俘虏的举荐,又听闻冯异要谈谈的要求,笑道:
“好啊,有这等才高之人,我求之不得呢,快请来!”
一个时辰后,这谈话已经不是俘虏和敌将的谈话了,而是性情相投同怀大志的新友之间的敬重相交之会了。掾吏冯公孙,沉稳实在,胸怀大志,谋略有智,确是个文武大才;大将刘文叔,大义稳重,治军有方,威慈并济,确与很多以起事之名行盗匪之事的横暴庸人根本不同。一个有了纳才之心,一个有了归附之意。
刘秀请冯异留在军**图伟业,冯异却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他要以自己的方式再试探刘秀一次,看刘秀是不是真的看重他,是不是真的是个宽厚大度可成大事而不是个只说得好听的夸夸其谈者。他说:
“以我一己之身归附军中,于军中强弱没什么大影响。不如刘将军放我回父城,我老母和孩子还在城中,待我安顿了家人,愿举我掌监的五城来归附,报刘将军知遇恩德。不知,可否?”
同在的校尉三人面面相觑。公孙啊,你咋这么跟刘将军说话呢?难道前头说的那么热闹都是虚的?你这不还是想回你那父城么?你这不就是要哄着刘将军放了你么?放你回去,你就拿五城来降,就算我们信你,那人家刘将军刚跟你认识,凭什么相信你?再说我们也不太信,可不敢再给你做保了。三人都看向刘秀。
但见刘秀微露诧异,目光如炬,直盯着冯异。这个冯公孙,还是挺有意思的,我本打算收罗他这个人,他竟说让我放他回去他就拿五城来降。好吧,我信你,你若食言而肥使诈逃脱,就当我今天没遇见过你,日后你还是我的敌人,我一定会把你消灭。刘秀随即微笑道:
“好,冯将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请自回城中善孝令堂,再见面时,我可就先小人了,先问将军要五城!”
刘秀那显得很轻松的郑重提醒,让在座的都跟着笑了起来。冯异起身,含笑点头,深深揖礼而去。
正当刘秀目送冯异离开时,宛城里,一个新的将领名号正在敕封给某个人——刘稷,朕封你为“抗威将军”。叫你口出狂言!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我的皇权,敢抗我,抗皇权之威,那我就让你当个名副其实的“抗威”将军。你受命,就是承认抗我的威;不受命,就是在公然抗我的威,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一旦你如何了,那刘伯升还能不跳出来么?
刘稷把圣命往地上一撂,公然不受命。我就是抗你了,抗的就是你,你要怎样,得势小人!
刘稷很快就见识更始的“怎样”了。皇帝亲率数千士卒冲进刘稷军营。迅雷之势由不得反抗,刘稷被制伏,接着斩首命令传遍军中。
巾车乡,刘秀没有等来冯异和冯异许诺的五城。不是冯异食言,而是在冯异到来之前,刘秀却不得不率军离开父城,直奔宛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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