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十年的十月十七,两个月前再次前往陇右前线督战的皇帝刘秀返回了雒阳。继隗嚣死后,他儿子隗纯跟皇帝近两年的坚持对抗终没能抗过皇帝决战到底的几路大军。
五年拿下陇地,又把来犯的羌人打到再不敢回头,征服了一处又一处的皇帝,在终于拿下这打通西北的重要一隅后,反而平静如斯。他想的是三年里动了多少心思,调用了多少兵马,赔上了多少人命,耗费了多少钱粮才换来的胜利。他想起八年时自己亲征陇右,几个月攻城难下,只得先回雒阳。走之前给奉命继续征讨的廷尉岑彭留了一封信,信上让他平定了此地就可以继续去跟蜀地公孙述干仗,说“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每一发兵,头须为白”。
皇帝跟臣下自嘲“野心”,也是个莫大的自信:陇地肯定是我们的。只不过为这胜利所付出的,也只有自己知道其中的沉重。
朝堂一切如常,在京的臣子并没有指望有什么平陇庆功会之类的,务实不喜虚华的皇帝,自然也有一帮恪尽职守的臣子,只有几个相关的官员得到了协助陇地诸项接手以及即刻安排隗氏家族迁到雒阳附近的诏令。
可当薄暮降临,正当阴贵人抱着幼子刘衡等在关睢宫的时候,等来的却是一个跟平日不一样的皇帝。
文叔步履轻快,眼角眉梢泛着微微的潮红,刚进门来就兴奋地叫“楚楚”,将只有十一个月大的刘衡抱过来又亲又逗,又对七岁的刘阳笑语:儿子,阿爷今天特别高兴,知道为什么吗?
刘阳仰着小脸儿大声道,知道!平定陇地,阿爷终得恩施西北,俱是我大汉威武!
年幼儿子稚气却又豪壮的回答让父亲不禁哈哈大笑,想来那十岁的太子刘疆还从未如此大气过。皇帝摸着刘阳的小脑袋,笑对阴贵人道:
“楚楚,你看咱们儿子什么都懂!”
阴贵人暗叹,文叔很少饮酒的,这是让谁敬酒敬得这么高兴?不会又是那个马武马都尉吧?一问之下,果然不出所料。阴贵人不禁笑道:
“马都尉是个离了酒不可的,文叔向来可是少沾,这回是怎么了,倒不见臣下把圣上劝醉的?”
文叔听闻也笑了,只道:
“早朝完了他们几个人留下说事,说着说着就到正午了,他们也不走,我可就得管饭啊。结果你猜我们说起什么来了楚楚?”
“什么呀?”
“十年了啊,到雒阳十个年头了!十月十八,不是今日么?我就是十月十八那天到雒阳的,住在却非殿,接你来之前我才搬出来。看看多快啊,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所以君臣共感慨,不免要开怀畅饮了?”
处在微醺状态的人不会承认自己喝多,文叔大笑道:“楚楚啊,今天畅快,要说拿下陇地不高兴是假的!不过你放心我没喝多,尽听着马武东拉西扯了。十多年了,还忘不了昆阳那场仗,又说当初隗嚣追得他差点跑断气……”
楚楚发现文叔的感慨并没有随着君臣小宴的结束而结束,来到关睢宫这感慨反而更泛滥了。入夜了,孩子们都睡了,在外奉夜的宫人也打起了盹儿,在强打精神的间隙还能听到皇上和贵人的喁喁私语声。
“楚楚,当初我让岑彭夺了陇地,就攻巴蜀,不想这中间隔了三年,说实话我真没想到陇地是这么个难下。”
“好在总算大功告成了,你可放心了。岑廷尉如今也是征南大将军了,果真是又接着往巴蜀去了么?”
“嗯,跟吴汉一起,他俩个应该行吧?”
“有什么不行,文叔决定的事向来都是思虑周全了的。况且征南公有勇有谋,又善调度水战,荆门重地也非他莫属了。”
“哎,楚楚,你都知道他们的长短了,可做得了我帐下谋士?”
“还笑话我呢!这还不都是听圣上你说过的么?至于他怎么个有勇有谋,我哪里亲见了,只是以前听你说过收复雒阳的时候,征南公是立了份大功的。”
“是啊,今天跟他们还说起岑彭来着。当初要不是让他去劝降朱鲔,雒阳还不知道得再打多久。”
说到这里,尤其是提到朱鲔这个人,皇帝突然陷入了沉默。贵人明白,朱鲔这个人跟伯升长兄的死有莫大的干系,可是在朱鲔拒守雒阳跟皇帝对峙两个月才被岑彭劝降后,皇帝不但没有跟他清算杀兄之仇,反而拜他为平狄将军扶沟侯,直到现在。文叔的私心里,是不是仍因此对伯升兄长有所愧疚?果然半晌文叔才道:
“当初我指河为誓,只要朱鲔投降,就保他命保他官爵,这才换来了雒阳,楚楚你说将来我去见长兄了,长兄肯定会怪我吧,怪我容下敌人,怪我不拼着兵力夺下雒阳。”
“文叔别这么想。国事战事岂能以一己之私废夺。‘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伯升长兄是谋大事的,怎么会不明白这当中的理?长兄从来都是成大事不拘小节,他要图的大业文叔替他完成了,九泉之下长兄定以文叔为荣。”
“话虽如此,可是害他的那些人,更始,朱鲔……,我没拿他们的命给他报仇,总是对不住长兄……”
“文叔做事跟长兄素来有别,可追随文叔的将领哪一位不感恩德呢?别想那么多了,长兄豪义慷慨,难免易遭嫌妒,他和那些人的恩怨,谁又说得清呢?只是这些年苦了你,总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文叔的手被楚楚轻轻握住,他会意地看着她,将她揽在怀中,释然轻叹。很多次了,楚楚都是这般知心宽慰他的。是啊,楚楚也是了解长兄的——豪义慷慨易遭嫌妒。
他突然想,长兄的杀身祸根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是更始立帝后,长兄愤愤不平地说过要大干几场的时候吗?他的大干竟弄得汉军内外只知大司徒刘縯而不知皇帝刘玄,要是知道事情会那么严重,刘秀拼着命也要阻止长兄了。
平林兵攻新野城而僵持不下的时候,新野宰站在城头高呼“得司徒刘公一信,愿先下”,结果长兄去了,那新野宰果然立马开城投降。不久,长兄又一力当先,夺下南阳首城宛城,这才让更始汉军有了第一个都城大本营。这些是功劳,是威名,更是对更始的威胁。本来嘛,长兄论身份论资历论战功论威名就是该做那个皇帝的人,结果他没做皇帝反而要比皇帝更夺人目了,那个翻着半个青眼的皇帝和他身边的人,能容忍吗?
或者再往前想,立帝的时候,长兄严厉管束绿林的时候,长兄战绩连连的时候,长兄联合绿林首义的时候,甚至长兄长年召集门人行侠仗义的时候,锋芒尽露的祸根种下,终在那个闷热的夏天发出了杀身的恶芽。
更始朱鲔李轶,杀兄仇人们,我是该恨你们,是该用你们的血祭奠长兄的英灵,可是,长兄伯升,我该拿什么来惋惜哀叹你?
在刘玄成为汉皇的一个月里,汉军里的服与不服者,仍无一例外地卷在与王莽军队激烈的战斗中。汉军有了皇帝,而皇帝不是刘縯,最直接的后果是刘縯和刘秀调任两处。刘玄的皇帝团队不会放心威名日盛的兄弟俩继续抱成团。分开的兄弟俩,长兄仍然是队伍里的老大,说一不二,宛城再次被刘縯的大军包围。
而那个弟弟刘秀,昆阳定陵郾的几处随战,几处大捷,不过他再不做那个振臂一呼身先士卒的军心凝聚者,那种角色已经让给了绿林将领,他只默默收敛做好本份。立帝一事后,刘秀很明白不能再跟随长兄的原因,也懂得在这支已被绿林争得老大的队伍里先做回老实本份的必要性。况且他一个偏将军,也实在轮不着他跳出来有任何出彩的表现。
刘秀是在更始元年的夏天,得知那个五雷轰顶的消息的。长兄刘伯升死了,被皇帝刘玄斩首于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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