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半年,九原地区的卢芳再次不安份,联合匈奴不断兵拢边郡。皇帝连发几道战令,令大将吴汉率朱祜王常侯进王霸四位常驻北郡的将领进击卢芳的主力贾览一部。
皇帝明白,这又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从建武六年开始,这个早年诈称是刘汉宗室子孙的卢芳就断不了的给他找麻烦,汉军好几次都败在他那与匈奴勾结的队伍上。想当年,这卢芳是汉军更始皇帝刘玄的骑都尉,更始皇帝完蛋了,他就自称是刘氏子孙,而他的手下和他勾结的匈奴竟然都信,拥立他为王,汉室的王,估计离称帝也不远了。
刘秀也不是第一次遇上诈称汉室子孙的对手了,当初河北的王郞,不也是这么一出么?这些骗子虽厉害,但刘秀坚信会把他们消灭的,不像当年真正的刘氏子孙刘玄,那个汉军更始将军,后来被绿林推上帝位的人,是让他真正惧怕惶恐过的。
刚刚增添了有生力量的汉军,从小长安的惨败中重振,刘伯升率军在黄淮和彼水的战场上,一雪前耻。曾经杀害宗族数人的前队大夫和属正,终于以命偿命,他们屯在后方的辎重,也被刘伯升队伍一劫而空。接着王莽大司马严尤亲自出动,他的目的地是南阳首城宛城,而刘伯升调军得当,在淯阳就截住并打退了那个当年跟弟弟有些交情还处理过族叔租案的大司马。那时的宛城,已被汉军重重包围。
那个时候,刘伯升已经不是一般的盗匪头子了,他在王莽那里称得上是一个很“贵”的人物。他那项上人头,王莽开出的价是五万户邑十万黄金和一个上公位。这还不算,刘伯升的英雄形象已经挂遍了王莽手下官员的家中,但不是用来膜拜或避邪的,而是王莽送给官员们用来每天练习射箭的靶子。
这个连头号敌人王莽都确信不疑的汉军首领刘伯升,在重兵围宛城之际,接到了驻扎舂陵的绿林汉军的通知,即刻回来商议立帝大事。
多年以后,当皇帝刘秀几经波折把占据巴蜀的“大成皇帝”公孙述消灭,高祖刘邦所建的大汉疆域内终于不再有与高祖九世孙并雄的称王称帝者的时候,刘秀回顾曾经的那一个个“大王”和“皇帝”,感慨最深的仍是汉军围宛城那年所立的汉军皇帝刘玄。
族兄绿林将领更始汉皇杀兄仇人对手,对刘秀来说有着这些身份的刘玄刘圣公,刘秀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样子:清瘦干白的脸,嘴巴总是紧闭,细单眉眼,青眼半露,偶尔轮动,目光从眼睛上方斜出来,看不出是紧张还是深沉,正直直地盯着刘伯升,那个就有没有必要现在就立皇帝而跟绿林将领们争论的人。
刘伯升慷慨陈词道,我们只是夺了几个小地方,跟王莽还有的是仗打,大敌还在长安纹丝未动,功未有大建而立帝,终不得长久,那项羽陈胜不是前车之鉴吗?再有,立了帝就等于成了众矢之的,这是树敌啊懂不懂?山东赤眉军几十万,难免不跟风对峙,到时候他们也立一个皇帝,王莽未灭,倒多出个劲敌来,汉军要如何!
这番铿锵言论一经出口,大声附合和哑口无言者立即泾渭分明。附合的俱是舂陵宗室子弟,无言的绝大部分是绿林军的三支队伍。有两个人很尴尬,一个是王常,绿林下江军首领,像当初同意刘秀兄弟俩的合纵之议一样同意刘伯升,只不过下江军其他首领乃至新市军平林军并没有一个同意他的;另一个就是刘玄,既是被议的皇帝人选,又身兼绿林和宗室的双重身份。
刘秀冷眼看着这位族兄,早年为了给弟弟报仇纠集亡命门客,又为救被牵连入狱的父亲而诈死,不得不从那时起落草绿林,不可谓没有勇胆。可他随平林军加入汉军做了更始将军后,只见随征,少见战绩,在军中更是默默无闻无甚建树,在绿林要推皇帝的当口儿,他怎么就冒出来了?
汉军从建到要散伙又到重振旗鼓,直到现在拿下几个郡县军威大震,我们兄弟不应该是首功吗?而且长兄都是在王莽那里挂了号的,谁不知道长兄才是汉军实际上的首领,你们要立皇帝怎么能跳过长兄去立这么一个从哪里看都不行的人呢?
刘秀的疑问早就在刘伯升心里扩大了十倍,已上升到愤恨不平的程度了。立皇帝?刚拿下几个地方你们这帮绿林老粗就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了?就只想着搞个皇帝大肆封赏好人模狗样去!论造反,汉军这十几万能比得上赤眉那几十万么?还皇帝,皇帝是随随便便能做的,称王也早了些!就算要立帝,那个刘玄算什么,除了姓刘,他有什么资格当皇帝!有我刘伯升在此,你们这些老粗都瞎了眼么?
刘伯升明白这是绿林军那些只盘算自个儿利益的人,面对他在军中的威名,迫不及待地要推一个自己人出来上位好为以后分好处打算了,这就是跟他们合作的可恨之处。
可这帮老粗也很贼,他们推到前头来的刘玄,地道绿林出身,却偏偏也是舂陵刘氏的一员。不是光复汉室么,俺们推举的皇帝不是绿林里随随便便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人家姓刘呀,跟你刘縯刘秀是一样的,绝对正宗,更是你们的人。二刘啊,饶你们在军中以老大自居,你们确实也挺能打挺能干的,可你们,尤其是你个刘縯,管着你们舂陵兵也就算了,还连我们这些弟兄也管,不准这不准那,还动不动就上刑,说什么汉军的军纪就是要严明才能无往不胜,行了吧!弟兄们绿林山里自在惯了的,想抢就抢,想拿就拿,出来混命还穷讲究什么?你那一套弟兄们不想奉陪,你是忘了咱们汉军其实还没老大呢,这就叫你知道老大不是你!
在附合刘縯的吵嚷声中,刘縯刘秀兄弟也有所明白绿林把个不见功不见威的刘玄推出来的真正用意了。一心要建正规军队的刘縯,那帮老粗是受不得他那种严苛管束的,那他们就要让一个管不了他们又顺从他们意思的人来当老大。这也不单纯是为了以后分好处打算的。而他们推出的人从身份上偏偏又让舂陵宗室说不出别的来。
刘縯说那番话,一半是现实的实际情况,一半是不服的心思,我们兄弟辛苦一场来就是为了让别人当皇帝?可他也看出来了,绿林这么做是早有预谋的,他们人又多,真要讧起来,舂陵兵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他把话头转到了要不要现在立皇帝而非立谁为皇帝上。
绿林老粗显然没想到刘縯会以这种方式阻止他们,陷入了面面相觑,呆若木鸡没人知道该如何反驳。
老粗们一时忘了勇猛善战严苛带兵的刘伯升也是儒子太学生出身,论起见识,论起远谋,大字不识的他们又怎么比呢?他们本想要是刘伯升不认刘玄,就来硬的,看你们舂陵兵厉害还是俺们绿林兵厉害。可刘伯升说现在立皇帝不是时候,他也没说不让刘玄上,也没说自己要上,他说的听上去好像还很在理,这个……要咋办?
绿林犹疑的沉默让刘秀也跟一心向着长兄的舂陵子弟一样,认为这事多了几分胜算,如果不是一个人突然从沉默中爆发的话。爆发的人是下江军的二把手,张卬。
就在刘秀和几个族兄弟以及邓晨阴识就着刘伯升所言进一步劝说绿林诸木鸡的时候,只听一个刺耳的声音划过,人们不得不惊疑地安静下来。
循声找这声音的来头,只见正是张卬怒目圆睁,持剑猛击地,冷冷地瞪着以刘伯升为首的舂陵宗室,以不容争辩的口气喝道:
“疑事无功!今日之事,不得不二!”
那寒光利剑和这一声喝犹如解药,把差不多已被刘伯升兄弟和舂陵宗室洗脑的绿林们都唤醒了。绿林们只顿了一下,便纷纷亮出了家伙什大声吆喝:这事就这么定了,没啥好说的!
刘秀心下一沉,只闪过一念头:完了,这事只能由着他们了。舂陵宗室的人势跟绿林来不得硬碰硬,一旦绿林不再听理听劝拿出悍匪架式来,宗室只能妥协。
不然怎么办呢?内讧两败俱伤,光复大业刚开始就要废了么?刘秀心下一横,继分财纠纷和散伙纠纷后,只能再次容忍这伙绿林。他看向长兄,这一眼的交流,刘秀已然明了了长兄强压的怒火和不甘,长兄还是接受了弟弟以大局为重的劝。
喧嚷者和无言者顿时调换了。刘秀注意到,张卬一把将座上的刘玄拉起来,朝他狠狠使了个眼色,然后刘玄就慢慢站了出来,仍然是从眼睛上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宗亲们。
地皇四年,也就是王莽做皇帝的第十五个年头的二月初一,汉军淯水陈兵大会,刘玄正式成为汉军皇帝,改元更始,是为更始元年。
登基仪式上,那高台之上的汉皇,脸色煞白,春寒料峭的天气里,他竟然要时不时地举袖拭额,冷汗,热汗?他宣读的祭天词抑扬顿挫到嗑嗑巴巴,台下第三排往后的将士一律听不清。好在听得清听不清都没关系,反正绿林们也听不甚懂,反正宗室们都不屑一听。刘秀已经坦然接受这一切了,不接受也没办法,而今情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只在心里对台上的绿林族兄苦笑道:你好自为之吧。
而同为接受,刘伯升除了窝囊还是窝囊,纵然有弟弟私下里不断的劝慰。这个绿林皇帝封的官果然大部分是绿林的人,两个“国上公”是新市军首领王匡王凤;新市军二把手朱鲔是大司马;大司空是平林军首领陈牧;其他九卿将军里的绿林人也占了大半。
相比之下,名誉称号“国三老”刘良,大司徒刘縯和太常偏将军刘秀,倒更像是绿林的人始终忌惮刘縯兄弟而主动做的妥协,毕竟把事情搞僵对他们也没有好处。
刘秀理解长兄,刘縯却不理解弟弟。咱们兄弟是首义首功者,现在给这帮土匪糟贱成这样,怎么看弟弟你还气定神闲的,逆来顺受?——长兄,不是弟弟我喜欢逆来顺受,而是时机未到,你我本就是风口浪尖,这个时候更应该藏匿自己,等待时机,不是么?——弟啊,你说的我也明白,不过你何曾见你长兄藏过,我受不了那帮老粗,待我再干几场大的,把兵马弄过来,就收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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