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小姨讲过的一个事情。
那一年下大雨,我姥爷还是小队长的时候,他冒雨去查看田地里的积水情况。
当他扛着锨走到一个浇地时才有水的小毛渠时,发现毛渠的草丛里有异常情况。
这条小毛渠正在把田地里的水引流到下面的河汊子里去。
小毛渠的作用就是要做到旱能浇涝能排的,平时没有水,只有满沟的水谷草。兔子都不来,可现在毛渠的水谷草下好像有动物在活动!
我姥爷轻轻拨开水谷草,发现那里搁浅了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鲤鱼!
我姥爷吓了一大跳,这不是传说中的旱地拾鱼吗?
旱地拾鱼,有福之人得之,正常。无福之人拾之,凶兆!
小毛渠里的流水还漫不过鲤鱼的脊梁,这么大的鲤鱼从何而来?我姥爷一时慌了神。
我小姨说,你姥爷是个本分之人,他是小队长,不需要他冒雨查看田地里的积水状况,他安排个社员去就行。可你姥爷说,谁去不是去,咱有苇笠(地方土话,竹笠的意思。)和蓑衣,就不麻烦别人了。
就这么着,我姥爷一个小队长独自冒雨来查看田地里的积水状况,被一条小毛渠里的大鲤鱼吓呆了。
我小姨说,你姥爷不敢动它,顺着小毛渠的流水继续向东走,看小毛渠的流水流向何处。他一边走一边心里慌张,那么大的鲤鱼从何而来呢?
我小姨说,你姥爷看着长满了水谷草的小毛渠,想走又舍不得,就在小毛渠边蹲了下来。
我小姨说,你姥爷心神不定,随手拨拉着小毛渠里的水谷草想心事,突然发现水谷草下又趴着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鲤鱼!可把你姥爷吓坏了!
我小姨说,你姥爷是玩猫枪的!是条硬汉子,不怕鬼的!他拿起铁锨,冲着那条一尺多长的鲤鱼就是一锨!狠狠地拍过去了!
我问,怎么着?拍死了吗?
我小姨说,可能是心慌,再加上水谷草碍事,你姥爷并没拍到那条大鲤鱼!
我说,跑了吗?
我小姨故作神秘,说,你猜猜?
这个故事不是小姨在我三岁时说给我听的,是我在和我姥爷“决裂”后,为了哄我和我姥爷和好,我小姨去我家做客时说的。
那个时候我可能五六岁了。
我小姨的故事和我妈妈的故事如出一辙,都是衬托我姥爷的伟大和神奇的。
我才不信呢!
她们不会知道我从三岁时就有了心智,对事情已经有了自我的判断。如果她们想深一点,一个三岁的小屁孩如果没有心智,怎么会做到和自己的姥爷决裂呢!
这个决裂不用加引号,是真的决裂!直到我姥爷去世,临死前想要抱我一下,我都不肯!【回想起来,我真为自己羞愧!小时候的我没让垂死的姥爷抱一下,但长大后,我是夜夜搂着姥爷入眠的!否则,就没有这篇心酸的文字了!如果姥爷地下有知,实际是应知,我是你好好的外孙,夜夜抱着您呢。】
我和我小姨说,我猜不着。
我小姨说,你姥爷一锨拍下去,并没有拍到那条大鲤鱼!那些水谷草碍事了。但你姥爷一锨拍下去,整个毛渠里的水谷草都动了!
我说,小姨你撒谎!我姥爷的铁锨又不是妖精的芭蕉扇,还能扇得满沟的水谷草动?
我那时已经听我父亲讲说西游记了,可是还没记住铁扇公主啥的,只是记住了那把扇子,就给妖精拿着算了。
反正我小姨不懂。
我小姨不识字,并不明白我的话里有问题,但妖精和扇子是听得懂的。
我小姨接着说,不是妖精扇扇子,是鲤鱼!
我茫然了,问,什么鲤鱼?
我小姨说,就是你姥爷打的大鲤鱼!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水谷草碍事,没打着吗?是不是跑了,碰得毛渠里的水谷草都动了起来?
我小姨说,不是你姥爷打的那条鲤鱼碰动了满毛渠的水谷草,是毛渠里都是大鲤鱼!
我更恍惚了,说,是鲤鱼精吗?
我小姨说,不是鲤鱼精,是大鲤鱼!满满荡荡一毛渠呢!
我说,哪来的?
我小姨说,你姥爷翻看水谷草,发现有一百多条大鲤鱼齐齐整整趴在毛渠里,你姥爷赶紧顺着毛渠的水流去找它们是哪儿来的。
我大约明白了。
我小姨说,那个小毛渠里的流水向一个河汊子里流,那个河汊子是新河和小河连通的通道!小河没有臭水,那些鲤鱼应该来自新河!
我说,是不是新河泛河了?
我小姨很奇怪,说,新河什么时候泛河?是发臭水,才泛河!现在谁还叫泛河?叫发臭水!
我说,小姨骗人!那年我住姥娘家时,满街的人还吆喝新河泛河呢,怎么那么多年前的事了,不叫泛河叫发臭水?
我小姨想了半天,说,新河泛河是因为发臭水!你姥爷那次就是碰上新河发臭水了!那是一个鲤鱼群,为了躲避臭水,跑到了河汊子里。可能臭水太厉害了,它们顺着雨水向上走,都跑到小毛渠里去了!
我说,不是说新河的水叫甜水吗?
我小姨说,那是你姥爷小时候的事,那时的新河水叫甜水!喝湾里的水,喝小河里的水,可千万不能喝新河的水!
我的头“嗡”地一下爆开了!
我美丽的童话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那行驶着拖舶,生长那么多鱼虾的漂漂亮亮的新河水是不能喝的!
我战战兢兢地问小姨,说,是谁告诉我新河的水是甜水的?是谁告诉我平常人家喝不起的?
我小姨说,你是个小孩,怎么这么多事?那是你姥爷告诉你的!那是他小时候的事!你姥爷七十多了,你把他的话当成你的了!
我小姨还拿我当三岁小孩,什么都不懂,我和我姥爷决裂以后,她来哄我,还拿我当小孩呢!
我说,我从来没听我姥爷说过什么话!
我嘴硬。【原来我三岁时的记忆是姥爷小时候的记忆呀!可我亲眼看过拖舶泛河呀!】
姥爷小时候,那是解放以前的事呢!
我小姨鄙夷地说,你把你姥爷小时候的事记得这么清楚,你这两年为啥不去看你姥爷呢?你姥爷还天天念叨你呢!
我被自己的思维弄混了,战战兢兢地问,说,他好吗?
我小姨说,什么叫他?是你姥爷!
我重新修正了一下,问,我姥爷好吗?
我小姨说,自打你走了,你姥爷就要死了呢!我真不知道你俩闹了什么事!谁家的外孙逢年过节不去看姥爷呢!你姥爷现在只能坐在炕上,躺都躺不下,等死呢!
我一看小姨怒气冲冲的样子,就知道大事不妙。
我说,我妈妈一会儿就下工了,你和我妈妈说。
说曹操曹操到,我妈妈一只手抱着我妹妹,一手扶着锄头,从泥墙的豁口处走了进来。
我妈妈看到我小姨,很兴奋,叫着我小姨的名字,扔下锄头,放下妹妹,迎了过来。
我抢前一步,去和妈妈诉苦,说,我小姨说新河的水不是甜水呢!
我妈妈被我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蒙了,看了一下小姨又看看我,说,新河的水就是甜水呀!
我小姨心知肚明,说,你问他什么时候新河水是甜水!
我妈妈就问我,说,你和你小姨怎么说的?什么时候新河的水是甜水?
我说,我看拖舶,看泛河,和我姥爷看园屋子的时候,新河水是甜水!
我妈妈笑了,说,你看拖舶看泛河和你姥爷看园屋子的时候才几年啊?你才多大啊?你喝过新河里的水吗?
我一下子语塞了!
我看拖舶看泛河和姥爷看园屋子都是事实,可这个新河的水是甜水的概念是哪里来的呢?
我小姨说,我和队长请了半天的假,我要回去了,下午还要上工。
说着话,小姨的眼圈就红了,和我妈妈说,咱爷要死了呢!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惯的他!这都几年了,你也不带他去看咱爷!
我妈妈说,我不是不想带他去,他满地打滚,说宁死不去李家道口了,谁知道他爷们怎么弄得这么顶!我有啥办法!说着话,我妈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
我妈妈一哭,我小姨更忍不住了,姐俩抱头痛哭。
我一看,你们哭,我还委屈呢,那就哭吧!我也大哭起来。
三岁的妹妹才开始只是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看事呢,她什么都不明白,看到妈妈和哥哥都在哭,她也大哭了起来。我估计,她是被吓哭的。
小小的泥土院墙只有一米高,这家子有事,隔壁的邻居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我家里大人小孩哭作一团,邻居大嫂抬腿迈过院墙,来询问劝解。
临街的院墙也是一米高,还没有门,那个豁口就是门。下工的人们走过,看到我家里的人哭作一团,纷纷放下锄头,来询问劝解。
人们劝住了我妈妈和我小姨,然后劝我。我妹妹是不用劝的,她什么都不明白,是吓哭的,还是假哭。
人们询问事情的根由。
我小姨说我姥爷快死了,她姐姐不带我去看看我姥爷,都好几年了,我姥爷整天念叨我呢。
我妈妈只是抽泣,没有话反驳。
我小姨的话使众人明白了,根源在我这里呢!
人们还拿我当小孩子,一边责备我妈妈,一边指责我不孝,怎么好几年不去看自己的姥爷呢?
我百口莫辩,复又嚎啕大哭!
我一哭,我那假哭的妹妹看出事来了,也开始大哭,哭着闹着要去看姥爷。
我一看妹妹来真的了,我把脸色一凛,说,我晨风什么人,我自己知道!用不着你们劝解!我去看我姥爷就是了!
街坊四邻看我发了话,都讪讪地走了。
为啥街坊四邻会“讪讪”地走了,下文自有交代。
我小姨看我说要去看我姥爷了,抹着眼泪就走。我妈妈看着我小姨要离开,想留她吃饭,可惜管不起她的饭,因为家里没啥吃的招待她。
我妈妈满脸羞愧,忍无可忍,抱着我妹妹又大哭起来。
看着我小姨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抹泪的样子,我的心碎了。我是为什么和我姥爷决裂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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