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是个见色忘义的混蛋。我垂头丧气的点点头:“马耳知道了。”
我瑟缩了一下,那男子刚还和我一个战壕要保护我免于责备,现在一听阎王要带他去见他妻子,虽然不知道阎王的态度为什么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可他眼里燃烧着那一丝炙热希望,立马再无视我的存在。
哇,这阎王竟然听墙角,还光明正大的答了我的话。偷听了之后态度转变是一码事,但是为什么他偷听,要让我去反思?我愤怒的看着他,他挑了挑眉,寒气冰冻十里:“有什么异议吗?”
“当然没有。”阎王的声音从背后冷冷响起,吓得我举起来拍在那男子肩膀的手一顿,“那紫云,是我的故人。若你还想见你妻子一面,便随我来。马耳,你去冥殿跪着思过。”
我想安慰他一下,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那紫云道人收了你的钱没?”
听着他的难受压抑的自言自语,我惭愧的低下了头。若不是我收错了那女子的魂魄,怎么会使他们天人两隔。可是再反观,若不是他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冒险诈死诈死,他的妻子又怎么会一心求死。世间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无论是凡人还是神鬼,心爱之物总是会在失去后才觉得美好。人间有很多得道高士,放弃飞仙的机会流连人间,为陷入红尘中的人指点迷津,想来那个紫云道人虽然知道冥府的事,但是殊不知凡人的力量在天道轮回的面前,是蚍蜉撼树微不足道。
他的声音暗淡下来,像是满不在乎自嘲的哽咽道:“我竟然会相信这种生死人肉白骨的话,我真是个傻子。”
“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有一个自称是紫云道人的高士找到我,他告诉我,我和月娥的缘分未尽,若是我能穿不顾一切闯下冥界的话……。”
“人死不能复生,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每次午夜梦回,我都会梦见她。梦见她坐在妆台钱照着古书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写下那些字的模样,梦见她披着月光在庭院里弹着七弦琴哼着曲子的模样,梦见她小心翼翼从镜子里偷偷看我的模样。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类女人,却偏偏成为我的妻子。我以为她只是因为顺应家主的命令嫁给我,可没想到她会为了我下赴黄泉。我终于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姻缘,可我却日日夜夜都那么想见她。”
“我独自上了柳相府,被家丁一次又一次扫地出门。柳相冷冷的告诉我,他们相府已经没有定南将军夫人这个人,有的只是柳相府已逝的嫡小姐,相府千金柳月娥。我的父母也劝我,相对于我在临南城立下的大功,柳相在朝中已然失势,家主可以替我找到一个出身将后名门的千金,他甚至已经同那个名震天下的楚魏将军谈好了婚约。”
“女子无才便是德,相府的千金更是矜持之家。那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犹如新学的孩童般拙劣,墨迹又被层层水泽晕染开,几乎都要分辨不出是什么字。我捏着那荷包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个荷包是那日我出征的时候她捏在手里想要给我的东西。那个时候,她是来告诉我,她会与我同生共死绝不苟活,我却以为她是要让我应允她改嫁的承诺。”
“家主告诉我,在得知我战死临南城的消息的时候,她便在我们的寝房里饮鸩自尽了。得知独女死讯的柳相盛怒,尸身被叶相立即派人运回了相府。虽然叶相与我们断绝了关系,但这次我立了大功,皇上亲自赐婚。我可以再选择一位自己中意的女子作为妻子。我迷茫的想着家主的话,恍惚的走到放着她生前的房里,看到桌上放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小玩意。我拿起来,是一个精致的小荷包,上面绣着平安,里面是一张在皇寺里求得的金黄色平安符,上面写着些龙飞凤舞看不懂的符文。我把它反过来,背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墨字,生若为同寝,死亦当同穴。”
“这场恶仗一连打了三月。帝王性猜疑,时刻派着督军暗中监视着我们。后来我们终于大胜而归。可那时候我不知道我战死临南城的假消息已经由皇都派来的探子飞鸽传书传到了定南将军府里。在回到府上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要找什么样的理由对她笑一笑,可到了将军府的时候,府门大开,迎接我的只有一身素白满脸欢喜的父母和她孤零零的头七牌位。”
“西南的战火一拖再拖,战士们都疲倦不堪。为了出奇制胜。我领着一大批精兵绕行到了敌首背后的落霞山,在副将的授意下散布了我死在临南城一战中的消息。终于,在敌人信以为真倾巢出动的时候,出其不意赢了这场调虎离山的恶仗。”
“她的脸刹那间惨白。我没有在意,还以为她是被我猜穿了心思觉得愧疚。我就这样离开了她。西南一仗打了三个月,整个夏季里无数人死去,临南城外两军交界处流血百里尸横遍野,恶臭扑鼻。我和残余的将士们驻扎在临南城外,日日布兵作战指挥人搬运尸体忙的焦头烂额。可是,每当我停下来,第一个想起的却是她的模样。她绣花时坐在窗台下安静的飞针走线的模样,她端来羹汤放下时用烫的通红的手指捏住耳朵的模样,她每日晨起梳妆时偷偷从镜子里小心翼翼看我的模样。在西南边疆的三个月里,我竟然会日思夜想这个我看不起的弱女子。那个时候我想,或许我是有些着魔了。即便是个丫鬟,这般勤勤恳恳,也该要对她分几目眼神,何况她还是柳相府的千金贵女。若是回去了,或许该要对她稍稍好一点。”
“后来西南两国交恶,帝王下诏,与南方战火再起。我被连夜调到军营,立马赶往临南城。走的那一天阳光明媚,侍女为我穿上战甲,我跨出大门的时候,她就低着头拿着个什么小玩意站在门外。她是朝中重臣柳相爷唯一的独女,备受家族宠爱,她的身份几乎代表着朝廷文臣的势力。这战火燃烧千里,双方苦战,无数人战死边疆。若是我一去不返,想必夫家失势,娘家的势力强迫下,她就会顺从改嫁给第二个权势子弟。我难得停下步伐,她抬起头来,不安的看着我,欲言又止。我以为她是来要我的许可,我自然而然的看着她,真诚而冷漠的对她道:‘我已与家主说了。若是我死了,你可放心改嫁,我不会怪你的。’”
“那时我想,这种深闺里养出的女人只会听从父母之门媒妁之言,嫁给我只是因为我这定南将军的身份对她的家族有所作用。即使定南将军是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也会顺从的嫁给他。她对我而言,也不过就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那时我不大注意她,只是当身边来了个有些身份的仆人。相伴了一年,她咬着线绣花的模样,她小心翼翼侍弄花草的模样,还有她端着茶顺从无比的在树荫下等着我练剑的模样都让我厌烦无比。除了身份高贵一些,模样俏丽了一些,她的脾气温顺的连一个丫头都不如。她绣的衣裳被我扔出门外,她做的羹汤被我直接倒进后花园的池子里,她端的茶我从来连看都不看一眼。可她偏偏孜孜不倦似得,不停做着这些事。她是朝中重臣的嫡女,即使不做任何事情她在将军府里正妻的地位也不会动摇。我都不知道,这个平日里默不作声的女人到底是在想着些什么。”
“我是朝廷的定南将军,自小武艺高强。年少时我便想,我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只有同样睥睨天下的女人才配的上我。可生在权势家,为了联姻,父亲偏偏将一个养在深闺弱不禁风的大小姐给我做正妻。新婚那天晚上,我揭了了她的喜帕,只失望的看到一个温顺懦弱的富家小姐。因为失望和愤怒,我丝毫没顾上她的感受,把她折腾的死去活来。第二天早晨我一醒来,她就梳好了发鬓,端端正正的坐在妆台旁小心翼翼的捧着衣裳等着我醒来。”
彼岸花的香气能勾起人心中最深的回忆,而冥河的水能洗涤魂魄的记忆。他恍惚的看着那暗色的河水,脚步不由得慢慢停了下来。
那男子黯然的点点头,向那无尽漂浮的灯笼看了一眼,遗憾而悲哀的垂下了星眸。冥河旁不愿转世的魂魄在忘情的歌唱,日夜不息的歌声虚无缥缈。那男子倾听着那细细而缥缈的歌声,像是陷入了前尘往事的美好回忆,恍惚而温柔的说道:“在我带兵出征之前,我那夫人月娥也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弹着七弦琴,哼没有填词的民谣曲子。只是我每次都嫌她烦,还曾责骂她,大半夜的为何要在院子里装神弄鬼。后来,她就再也没敢在我面前碰过那张七弦琴,连同我说话时,都怯生生的。”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日夜入梦愿受相思之苦。阎王没再强求,凝眉似乎有所思考,抱着胳膊并没有再说什么。我唏嘘了一声,对那男子说道:“跟着我,回人间罢。”
我遵命的走到那男子身旁,刚想动手拉住他的手,他暗淡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暗光,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右手,低声道:“让这红线留着吧。若是今生无缘再见到她,能日日夜夜梦见她,也是好的。”
阎王看着他,冰冷的眼睛又挪到我身上,语气难得温和了一分:“那不过是因为红线上牵着的姻缘在作怪。去把他的红线解了吧。”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那男子汹汹燃烧的热情被浇成一片冰冷的灰烬。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看来在阎王冷冰冰的话语刺激下他已经万念俱灰。他抬起暗淡的眼睛,语气疲惫:“若是如此,既然喝下了孟婆汤,她的魂魄又为何夜夜回到我的梦中呢?我费尽力气闯下冥界,只得了这么一个结果,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吗?”
什么叫一毛不拔,什么叫宁死不让别人占一个铜板的便宜,这就是了。人死不能复生这道理,但凡是和冥界有丝毫瓜葛的人都应该知道。我本以为这阎王发了善心,准备为着男子重新找一个样貌品德出色的女子牵牵红线,即使不能破镜重圆,好歹也能还他一个新婚团圆。原来只不过是不计较他闯下冥界的罪责。梦魇说得对,男人真是不能有所期待的种族。
他嘲弄的嘴角带着一丝讽刺:“再说,如今是人间六月,你的妻子埋在黄泉之地,怕是早已化为了一具森森白骨。我说的负责,不过是不计较你私自闯下地府的责任罢了。”
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上位者的心意果真是不可揣测,阎王刚还和蔼可亲的语调立刻无情至极:“人死不能复生,你的妻子已经喝下孟婆汤,即使让灵婴回归本躯强行醒来,也不过是一具毫无意识的行尸走肉罢了。”
我连忙收敛了笑容。我这纯真的笑容又没碍着他事,真不知道阎王这是抽的哪阵风。那男子被阎王刚这突如其来的责任感给震住了,半响才颤着声期待万分的问道:“那,我的妻子可以活过来吗?”
听到这义正言辞破天荒的负责,我不由得对一贯冷漠的阎王刮目相看。我再次咽了咽口水,赔着笑小鸡啄米的点头。阎王原本笑里藏刀的目光渐渐冷下来,一脸阴晴不定的看着我:“把你的白痴的笑收起来。”
没想到他还记得这茬,前任阎王所定下的规矩直到新阎王上任才更改,而那女子的魂魄收走的时间大概是一月以前,算起来应该是我办的事。我胆战心惊的点了点头。他又冲我迷人的微笑:“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本宫蠢笨的手下办错了事收走了你内子的魂魄,那本宫就会负起责来。你说是不是呢,马耳?”
阎王的微笑蛊惑人心寒气四溢,看向那个我的目光诚恳不已:“我记得在你和牛头一同游荡于人世的时候,为了公平公正,牛头只负责男子的魂魄。你说是不是呢,马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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