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陈粟给九儿安排了特别多的习字任务,只身前往娥皇峰。来凉州城的一个月,已经摸清楚了整个娥皇峰的地貌。
娥皇峰地域极广,比整个凉州城的面积还大。几座主峰之下,地貌十分平坦,南面是英华殿与景德殿,西面玄通殿,东为甲武殿。每座大殿的园区,占地面积都很广。四殿原属国教七正,在国教第二次大分裂中,四大主殿的大主教均带着上千教士,追随道宗西迁。
而主峰的极北之处,乃终日云开天阔的煮月崖,因为煮月崖下,是风景怡人,同样视野无比开阔的圣灵湖。
娥皇峰方圆十里,东西南三面皆被高大的厚实的墙围起来,尤其是四道主门,俨然京都城楼一般,说娥皇峰是凉州城北一座独立的城也不为过。
娥皇峰下,往来的教士和修士进出十分频繁,唯有英华门前一个人也没有。诺大的主门,如此冷落,陈粟没有多想就走了过去。
然而,就当他走上英华门大道的时候,突然发现,每个人几乎都同时放下手中正在忙碌的事,全部停下脚步,几百双眼睛异样地看着他。而后,他走了不到二十步,却发现聚集在道上的门人越来越多。他也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他们。
“那就是陈粟?”
“就是他杀了苏立?”
“哼,他就是让圣女被南域和龙族笑话的那个废物!”
“把九州的脸都丢尽了!”
“哼,你们还不知道吧。就是因为他,圣女就要离开娥皇峰了。妖族第三神将花铁岩,就是奉了灵帝之命,来带走圣女的。”
“什么?你说的可是真的?他娘的,这样的败类,就应该在苏崖子台上一刀子宰了他。”
“呸,罪人,耻辱。”
“骂他是人渣都抬举他了。”
“去他妈的……这种人,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还敢一个人来娥皇峰。”
……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群辱骂他的人,心中极为不悦,他想要说什么,终究忍住了。因为刚才他们小声议论的话,他都听到了。
准确来说,是听懂了。
他很在意那群人的话,因为他们都是娥皇峰的修道之人,如果连他们都那样认为。那岂不是,神州大地的普通百姓,都将他看作九州的耻辱,历史的罪人?
要知道,他可是他是万众瞩目的修道天才。
被视作是几百年来唯一可以超过苏崖子,人族至强的象征。
是将来进军魔族,光复儒道佛三藏的希望。
他想了想那些光环,愣了一会儿,心里立马感到一阵无法言明的委屈。他没有要与那上百双眼睛争辩的意思,而是端正地站在那里,扫视了周围地一圈,沉默地告诉他们苏立不是他杀的,自己没错,问心无愧。
然而,他越是这样的态度,人群中更是发出了更大的辱骂之声,所有人都将他的沉默理解为肆意的,铸成大错之后没有悔意的傲慢姿态。
陈粟转过身,继续朝着英华门走去,这时候他才发现,墙上两张巨型条幅上写道:
煮月崖前万卷经,流芳百世,代代争相传颂。
苏崖子台千古事,遗臭万年,人人得而诛之。
这是在娥皇峰学习修行的年轻修士自发组织的,一来他们并不认识陈粟,只知道他一个人离开京都赶赴娥皇峰。二来他们事先听到了妖族使团“路过”京都的消息,用此举向使团表达凉州城与娥皇峰的态度。景德殿英华殿与玄通殿三大主教已经明令禁止此事,但所有人却还是心照不宣地做了这件事,又不知道那两张巨型条幅,何时被再次挂在了墙上。
原来,这道门是专门为他打开的。
陈粟微微地低下头,轻叹了一声,这让他想起了以前频繁地簇拥在人群的欢呼之中的情景。他的脸有些发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燃烧起来的。修士们的话越来越难听,骂完他,又开始骂七十二宗,而后是他的祖宗。
他握紧拳头,保持着平静的姿态,直直地朝英华门内走去。
守门的是四位妖族军士,其中的两位,因为愤怒,本来是人形的他们,一位露出了锋利的鹰爪,把手中的铁枪扎下五个大洞。另一位直接裸出熊掌,在地面上踏出一个三寸有余的脚印。
领头的那位长官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严肃地说道:“我知道因为此事,你母亲不许你娶人族的那位姑娘。但我还是要按照军例处置你。”
那位士兵站回原来的位置,侧脸对着陈粟,情绪极度的不满和失落。
刚才经过大道的时候,陈粟还没有去想过这场婚姻的事,而且自己问心无愧错。直到看到刚才的情景,他的内心才涌起一丝愧疚,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走到那位士兵面前,轻轻地说道:“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人,恐怕说一辈子都说不完。”领头长官说道。
陈粟看着那位长官,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明显是想反驳。
“走吧。花将军已经等你几天了。”
……
……
陈粟被带到了一间接待普通客人的偏厅,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位威风凛凛的便装将军,走进了房间。
陈粟放下手中的茶,看到将军的那一刻,不禁有些震惊。他赶紧躬身行礼:“在下陈粟,见过花将军。”
花铁岩看着陈粟那异样的眼光,说道:“你很吃惊?”
“早就听家父讲起将军的威名,没想到将军,竟然是位女将。”
听罢,花铁岩轻叹着笑了一声,这笑声里,有很重的不屑。名声如此之响,屡次被太宗称赞的妖族第三大将,居然还有人不知她是女将,而且这个人还是被年轻庶子奉为偶像的陈粟。
“其实我也很吃惊。你给了我不小的惊喜。”
“……”陈粟看着将军,一脸的疑惑。
“哼,没想到陈伯夫一世英名,竟然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
“听说你是私自离开京都的。一路上我的人到处找你,没想到你还自己送上门来了。”
“……”
“我还听说,当然这个消息未经证实,是我手下的密探告知的。”
“什么?”
“没想到你不仅是在苏崖子台杀了苏立,还把云海宗宗主的女儿给jian杀了。”
“……”
“这么多没想到,你说,我能不惊喜吗?”
“当然,我最惊喜的是,你一个小小的陈粟,一剑便能成为人族与妖族的口口相传的人物。”
“如果你jian杀云海宗宗主的女儿是真的,那么你陈粟的威名,就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陈粟没有说话,也没想为自己争辩,但将军的这句话,已经让他意识到,接下来的谈话,不会太愉快。现在,他只想做完该zuo的事,马上离开这里。因为将军的气息,不是他这样的年龄能够承受得了的。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什么被压制的状态。
既然事已至此,受点儿气也在情理之中,对此他事先有心理准备。他冷静地说道:
“我们还是先谈谈婚约的事吧。”
将军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嘴角轻蔑地笑了一声,那丝笑很轻很轻,极难察觉。他走到正堂,坐下来悠然地喝了一口茶,说道:
“你以为与公主解除婚约,就是来娥皇峰,把你的手伸出来,抹去名字和印鉴那样简单?”
陈粟心中一震,眼睛直直地望着将军,瞬间就觉得自己错误地估计了什么。显然,将军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把他所有的心里准备击垮了。
“不然呢?还能怎样?既然事已至此,那我就应该解除婚约。”
“是我对不起灵姑芙,对不起妖族,不马上解除婚约,我还能做什么呢?”
花铁岩顿了一会儿,没有立即回答。他端起茶盏,轻轻地摇曳起来,又是吹散热气,轻微地抿了一下。
“茶没泡开,味道还有些苦。”
“泡开了岂不是更苦?”
陈粟接这句话的时候,出语很快,就在脱口而出的时候,忽然觉得说错了什么。将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是一声轻蔑的笑。
“听说你星轮和命轮都碎了?”
“是的。”
“那你还有七个月可活?”
陈粟点点头。
“那么这茶泡不泡得开,对你来说,都是苦的。我是应该把话说得更开些,让这茶更苦,还是让你自己去想明白,知道它怎么个苦法?”
“我已经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就在刚才进英华门的时候。”
“哼,是吗?”
“将军,就开门见山吧。我承认,我太低估了这场婚约涉及的利害关系。”
“仅此而已吗?”将军快速说道。
“我没有儒宗与天客对我期待的大局观,不该那么冲动。”
“还有呢?”
“除了不该在苏崖子台上杀了陈粟,还有什么是不该的?”陈粟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但是明显内心在表达极度的不满。
“还有呢?”将军还是那句话,
“那你还想听什么?让我把你们所有人都认为的错放到我口中,让我自己说出来?当然,如果陈粟真的做错了什么,还请将军指教。”
“哼,难道你就只想跟我说这些?这就是大陆上举世称道的天才?我要听的,不过是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将军的不屑,第一次明显地放了出来。
“那有何难。”陈粟接着说道:
“将军所想,无非是想怎样利用我为妖族挣回些面子。将军一直没谈婚约的事,也没有要让我见灵姑芙的意思,无非是在试探我的底,看我能否遂你的愿。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为了人族与妖族融合的大局,你们尽可以把所有的错放到我头上,反正我也要死了,不在乎。”
“不在乎?”将军终于正眼看了陈粟一眼,他放下茶盏,严肃地说道:
“你说了这么多,就只是一句不在乎?”
陈粟原以为自己理直气壮,可是,当他看到将军那威严不屑的神情,脸突然开始发烫,心想:难道又说错了?因为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原来被传得神乎其神地陈粟,就是这般模样。就算你再有百倍之好,也配不上公主。
他静静地等待着将军的回答。
花铁岩本想拍案起身,狠狠地骂陈粟一顿,但手刚放在案上,又强行忍住了。他从一开就没有给陈粟好脸色看,他的话,除了让他不屑一顾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失望。
“哼,你不要以为猜中了我的心思,就觉得智商很高,更不要以为口齿伶俐就有情商上的优越感。像你这样骄傲的少年,我最擅长怎样瓦解他的心理。如果你不信,可以试试。”
陈粟有些不悦,低着头,无话可说。他想说的不过还是那一句。
我不在乎。
此时,茶叶碧玉通透,苦香袭人,应该泡开了。
他呷了一口,微微地苦叹一声,极度平静地说道:
“上天造就你是他的意志,你还能活在这世上就已经是你的勇气,而你的勇气就是拿来造就上天的耻辱的?”
“你倒是谈谈,你最骄傲的资本是什么,天下第一宗门陈伯夫的儿子?有大陆上最令人羡慕的天赋洗髓天火?还是你有有一个无比美丽无比高贵的未婚妻?”
“你明明有很多骄傲的资本,可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你明明可以创造辉煌的历史,可是现在却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你凭什么,还能信誓旦旦地加上一句不在乎来伪装你对世界的不满?又凭什么,还可以假装一副平静的模样来掩饰内心的慌张与无助?”
“是的,你就要死了。也许你的人生,总结起来就八个字儿——生的荒唐,死的窝囊。”
“可是你这样的生法与死法,沧海一粟般的东西,还要让另外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因为你而蒙羞。”
“天下之大,不会少了你那点儿骄傲,也不会缺我的这点儿心眼儿。”
“我知道你不服,可是你不得不服。如果我只想数落数落你寻个开心,那我还不如一刀宰了你。除了说你自以为是且无自知之明外,你觉得,还有比这更贴切的话吗?”
“你最好看清楚自己的位置,知道你站在哪儿,随便放个屁也当自己是个人物?”
将军一连串的话,压得陈粟一点儿都喘不过气来。不管她说话时如何平静,却是那么的咄咄逼人气势汹汹。陈粟的脸很烫,烫到哑口无言,烫到无地自容。
烫到让刚才从大厅外吹来的一阵风折返了回去。
因为将军的话,句句如锋,是那么的无懈可击。
眼前这个像高山一样的女将军,并没有因为山的巍峨让而让山脚下的人产生敬慕,而是用没有一块阶梯的直直的有些倾斜的悬崖峭壁,让人感觉到整座大山都要瞬间垮塌下来。
他感觉到自己滚烫的平静,和高堂上花铁岩将军凌厉的眼光比起来,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击。
耻辱,刚才还是那么陌生的词,却深深地扎在了心头。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在不知不觉间压在了一只第一次出远门觅食的小蚂蚁的身上。
这只感到孤独无助的小蚂蚁,正在全力寻找有没有什么洞口可以爬出去。他的天空瞬间就变得乌黑沉重,重到把整个世界压缩很低很低。
现在,局面已经完全被花铁岩将军所掌握,他深深地知道,像这样年纪的少年,摧残他的骄傲,屠戮他的自尊,就是击垮他最聪明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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