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吃饭的时候,桌子旁只有九儿爹与陈粟。见陈粟迟迟不肯动口,九儿爹说道:
“家里有客人的时候,女人是不上桌的。”
“……”
“别客气,山里人穷,就只有这些山鸡野菜,你就把这里当作家里,千万别客气。”
“谢李伯盛情款待,陈粟日后定当加倍报答。”
陈粟再一次主动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因为无论是九儿还是九儿爹娘,接待他的这段时间里,都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小伙子,你这是哪里的话。说报答,那就是折煞老头子我了。老婆子要是听到了,也会不高兴。客气话呀,就不要再说了,吃菜,赶紧吃。”
“陈粟恭敬不如从命了,李伯,请。”
陈粟大口地吃了起来,九儿爹如此盛情,若是再扭扭捏捏,岂不失了礼数。只是想到九儿,始终吃不下这顿饭。李家家徒四壁,恐怕桌子上的这只小乳猪和野山鸡,就是家里的全部财产。
“李伯,规矩是人定的,想必这样的美味家中并不是时时享用,还是叫上大娘与九儿,一同享用吧。”
九儿爹有些不悦,放下手中的果酒,说道:
“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因为女人而坏了规矩。况且九儿现在不在,她和她娘去照顾村中的老人去了。”
“那我把这猪蹄与鸡腿留给九儿可好?”
九儿爹撅着胡子,叹息道:
“如此也好。九儿这孩子,怪可怜的。”
“家中简陋,今夜就委屈你住在厨房了。山里人大半年都得过冬,睡在炕上暖和。”
听到过冬,陈粟忽然想到什么。虽然外面是秋末,但像这样的深山里,早早地就该过冬了,而自己却没有感到冷过。想来应该是那玄铁犀牛粪重新塑体所致,在犀牛谷虽然差点儿沦为老妖妇的玩偶,但也不失为一段奇遇。
“李伯,这是哪里话,怎么能说委屈呢,不是说不再客气吗?”
“哦,是是是,看我这记性,掌嘴,掌嘴,那我,先自罚三杯。”然后接着说道:“那咱们边吃边聊,我再给你继续讲讲,西拓关外的那场惊天大战。”
“……”
陈粟其实并不想听那个故事,但是盛情难却,而且看得出李伯怕是给别人讲了不下百遍,简直比京都茶楼里那些说评书的先生还要厉害。他没有给李伯讲起外面世界的变化,没有提起太宗与东皇陛下,心想让他活在自己的世界,岂不是更好?
一个时辰以后,酒足饭饱。但李伯硬是再给陈粟讲了一个时辰,才主动劝他休息。在听那些零零散散的故事的时候,陈粟的心里,只想着九儿。因为这两个时辰一直没有见到大娘与九儿,他们照顾村里的残疾老人,一定很辛苦。
……
……
他端起冰冷的猪蹄和鸡腿,来到厨房,揭开灶头,把它们放在了热水之中。心想九儿若是回来,端上这热腾腾的猪蹄和鸡腿,一定会很感动。倒不是陈粟想讨好九儿,而是那么瘦小的她,实在叫人怜惜。
可是,他在炕头足足坐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九儿回来,心里不禁有些失望。也许大娘与她,要住在别人家里,方便照顾也不一定。
被子很新,足足有两床。说是新,其实是干净,想必平日里他们都没有用过这样的被子。而且看上去有些好笑,因为那是半麻布半虎皮的被子,还有不少大块的补丁。陈粟心想,他日倘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地报答这户人家。
只不过,他就要死了。
想到此处,不禁有些难过。
于是又张开了手掌,看着闪光的灵姑芙的名字,笑着说道:
“其实我也应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也活不了这一年,也不会遇到这么好的人家。”
“可是我就要死了。”
“哼,如果我见到你不想死怎么办?”
他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过了一会儿,陈粟有些困了,于是吹灭油灯,摸到炕上,舒畅地倒下。
......
......
山里的月光,非常的冷清,经过霜雾的折射,十分的浑浊,比牛乳还要浑浊。月光不是一丝一丝的,而是一卷一卷的。视觉越重,它的透明度就越淡,给人的感觉就越冷。
他的身体虽然没有感觉冷,但还是条件反射似的盖好了被子。
可是,正当他裹起被子的那一刻,突然感觉摸到了什么。柔柔的,怪怪的。
他立马睁开了眼睛,变得紧张起来,又用食指触摸了一遍。有弹性,有温度,有丝滑感。
天哪!
是肌肤!是**!
这被子里有个人!
他赶紧掀开被子,借助极淡的月光,看到了两条熟悉的马尾和少女洁净的肩膀。
是九儿!九儿!
陈粟大吃一惊,赶紧从床上跳了下来,又立马用被子盖住了九儿。
“九儿,怎么是你?!”
九儿有些害怕,在床头缩成一团,被子也裹得紧紧的,她颤抖地说道:
“爹爹说,村子里没人了,要让你给留个种。”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娘就说,要九儿光着身子给你暖床。”
“……”
陈粟一时语塞,忍不住地叹气,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糊涂的父母,有这般糊涂的事?
“九儿,你别害怕,赶紧穿好衣服,回去睡觉。”
“我能去哪儿?这里就是我的房间。娘说,要是今晚不陪好客人,就是丢李家的脸,要打死我。”
“……”
荒唐,太荒唐了!简直不可理喻!
陈粟有些着急,也不知道说什么。但总不能找九儿爹娘理论。他终于明白,为何九儿爹娘,会待他如此热情,又是杀猪又是宰鸡的,甚至连名字和底细都一句不问。九儿也不是去照顾村里的残疾老人了,而是天一黑,便裸着身子躺在这里了。
村子里人丁稀少,除了九儿和九儿爹娘,陈粟就没有看到过其他人,可是总不能因为这样,就要拿九儿的贞节随便送人吧?他着急地说道:
“我知道李伯和大娘的用意,可是即便如此,又怎么能拿你的贞操开玩笑呢?何况你还那么小。”
“九儿,你听我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可我们不能睡在一起。”
“今晚你好好休息,我就坐在你旁边。明天一早,我去跟李伯与大娘说。”
沉默了一会儿,陈粟原以为九儿听后会很感动,或者是“深明大义”,可九儿却是靠在墙角,用被子裹着身子,小声地抽泣起来:
“我娘……我娘还说,如果今晚你不与我睡,那我将来……将来就只能与隔壁家瘸腿的李大爷睡……呜呜……呜呜……”
“……”
听罢,陈粟鼻子一酸,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明白,大娘并不是要自己的女儿嫁给她口中的李大爷,而是这村子实在没人了。九儿还在小声地哭泣着,听得他十分心疼。他仔细考虑了一会儿,安慰道:
“九儿,你别哭。快起来把衣服穿好,然后好好休息,我就坐在旁边守着你睡。等天亮了,咱们一块儿去见李伯和大娘。好吗?”
“可是我的衣服全部被娘拿走了……”
“……”
陈粟已经不想说话了,这大娘竟然把事情做到了这地步,真是糊涂至极。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然后递了九儿。
“就穿我的,大是大了点儿,将就一下。你要是不穿,我可要生气了。”
说完,陈粟回过头去。
“嗯。九儿听话便是。陈粟哥哥,你不要生气。”
陈粟哥哥?
陈粟心里其实很高兴,但又忍不住地涌起一阵伤悲,他突然想起了小妹,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听到哥哥两个字了。
“好了吗?”
“嗯。转过来吧。”
咕~~咕~~咕咕~~
陈粟刚回过头,却听见九儿肚子咕咕地叫,才想起九儿还没有吃饭。九儿有些不好意思,咬了咬嘴唇,抚了抚头发。
他赶紧点亮油灯,揭开旁边的灶头,拿出刚才暖的鸡腿和猪蹄。然后递到九儿嘴边,说道:
“看你饿的,赶紧吃吧。可不是天天都能吃到这样的好东西,对吧?”
“九儿那么瘦,平日里应该多吃一点儿。”
九儿很感动,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接过碗,立马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她吃得很香,看上去很满足。她舔着手指,边吃边说:
“山里哪有那么多吃的,九儿每天都只吃一顿。”
说完,又幸福地啃着猪蹄。
陈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一直看着九儿,一会儿帮她弄一下掉进碗中的头发,一会儿帮她擦残留在嘴边的肉渣。九儿吃得越香,他就越是高兴。
很快,九儿就把鸡腿和猪蹄吃完了。她洗干净手,又跑到了被子里去。
经过了刚才的事,九儿也睡不着了。她没有说话,而是不时抬起头羞羞地望他一眼。
她打心里喜欢陈粟。
她觉得很高兴。
小小的慌乱。
不知所措。
很美妙。
在笑。
羞。
“你还是到床上来吧,山里的夜很冷。况且你还把衣服给了我。”九儿说道。
“不了,九儿赶快睡吧。哼,你不睡,我怎么睡得着?”
“这里有两床被子,我们不睡在一起。坐在炕上就好。下边儿太冷,我们说说话。你要是不答应,九儿也要生气了……”
“那好。”
陈粟笑了笑,坐上了炕头。于是便和九儿聊了起来。除了打猎,九儿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而陈粟给她讲外面的世界:国教的历史,京都的繁华,妖族与龙族的故事……九儿哪里知道这些东西,陈粟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无比着迷,也同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都靠着墙睡着了。
……
……
“……呜呜……呜呜……”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九儿早就不在炕上。床上只剩下他的衣服,而且听得到外面九儿哭泣的声音。他赶紧穿好衣服,往外边儿冲去。
“我打死你,打死你!你说你丢不丢人,丢不丢人呀,连客人都照顾不好。”
“打,给我狠狠地打!这丫头,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
“……呜呜……娘,别打了,九儿知错了……九儿知错……呜呜……”
“你知错,那你告诉我你哪里错了?”
“你是要安心给那老头子对吧?那好,明天就把你给嫁了!”
啪!
啪!
九儿娘几鞭子下去,瞬间就把九儿打得缩成一团,看上去只有坛子般大小。
“……呜呜……”
“九儿错了,九儿不该穿客人的衣服……”
“还有呢?说!要是说不出来,今天就打死你!”
“九儿……九儿没有服侍好客人。”
“还有呢?!”
“……呜呜呜呜……”九儿重新在娘亲面前跪好,抽噎着说道:
“九儿没有……没有让客人留下种……”
“哼!亏你还知道!那你说你该不该被打。”
“不该!你们凭什么打九儿!”
陈粟冲了过去,也是跪在地上,把九儿搂在怀里。
“九儿别哭,有我在。”
然后,他轻轻地擦着九儿的眼泪,但无论怎样服抚去,九儿就是泪流不止。他握着九儿的双手,他一只手就能握住两只。九儿的手冻得很红,手上也满是冻疮和茧。那薄薄的皮肤之下,血液的流动看得清清楚楚,似乎再经过霜雾一刮,就会立马破裂。
九儿的每一声抽泣,身上所受的每一道鞭痕,乃至刮伤她的每一道冷风,都令他痛心不已。就相处了那么一个晚上,九儿,就像是他的亲妹妹一样。
“哼,凭什么打她?就凭她不听话。真是女大不中用。”九儿娘大声说道。
“大娘,李伯,我知道你们的用意。但就算是村子里没人了,你们也不能拿九儿的贞洁,拿她的终身幸福开玩笑啊。”
“你这毛头孩子,你懂什么?你还不乐意了?”九儿爹说道。
“贞洁?幸福?她能有什么幸福?你问她贞洁是什么,她都不知道。”
陈粟自觉无话可说,与两位老人争辩,根本就毫无意义,他们久居深山,百年未出,头脑早就已经僵化了。他愣了一会儿,又安抚了一下九儿的情绪,用缓和的语气说道:
“可是,九儿本身已经够苦的了,你们还要让她怎样?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李伯,大娘,我求你们,不要再打九儿了。”
“唉,作孽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女人哪有不嫁人的?难道要让九儿,嫁给那个老瘸子?”九儿娘一跺脚,转过身去,也是于心不忍。
“什么没有办法,我带她走。今天就带她走。”
“什么?你要带她走?”
李伯大吃一惊,差点儿从轮椅上跌落下来。要知道,百年之间,村子里也不过只有几个人离开过,到底走没走出去,是不是死在路上还不知道呢。
“是的。我要带她走。今天就走。怎么样?”
九儿爹娘相互看看,没有说话,一时间难以决定。
“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而且我知道你们昨天是怎么想的。与其让我在这里留下什么再走,还不如就让我现在就把九儿带走。怎么样?”
陈粟坚定地看了看九儿,再一次抚摸着她的鬓角,擦干她的眼泪.
九儿爹推着轮椅走了过来,叹了两声,严肃地说道:
“抬起头来,不许哭。”
九儿抬头,抽噎着说道:“爹爹,九儿知错了……九儿真的知错了……”又一把倒在他怀里,再也忍不住了,放肆地哭了起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虽说九儿爹人老僵化,但毕竟也是自己的女儿,哪能不心疼呢。
他扶起女儿,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又轻轻地抹干她的眼泪。九儿也真的不哭了,只是小声地抽噎。
“九儿,你愿意跟他走吗?你走了,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爹爹,你这是……”
“不许哭!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爹爹……”
“孩子,你爹问你呢。你就说吧。”九儿娘说道。
九儿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我愿意……”
“哎!”
九儿爹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声。然后,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张地图,狠狠地扔到了地上。
“这是碗峡的地图,是历届村长保留下来的。没有人看得懂,也从来没有人用过。出不出得去,就要靠你们的本事了!”
说完,九儿爹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把门重重地关上。
“爹爹!爹爹!爹爹……”
“唉。傻丫头,你快走吧。你爹,是舍不得你呀。你越是多留一分,你爹就越难过呀。”
“走走走,你们赶紧走,赶紧走,赶紧走呀。”
“娘……娘……”
九儿哭泣着抱着娘的大腿,她也没有回头。
“走,走吧.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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