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天柳自天水县出来已半月有余了,此时,他正在一座高山山脚下,山之上就是素有“蜂巢”之称的一座山寨,里面盘着**掳掠无所不行的“丰州一窝蜂”。
他面上带笑,眉眼间有一股自信,这是逢赌必赢的信心,背上配着的是普通铁匠铺里打出的无数柄普通的青锋剑,但也是天上地下唯一一把清风剑,这是封天柳自己给取的名字,他很满意这个名字,像一柄名剑的名字。
这一路行来,尘风寨,万虫谷,再加大大小小连名字都未有定的小寨,俱都是封天柳手持一柄青锋剑扫荡的,也因此,一路上已有无数人,无数村,甚至无数县都在传扬称颂着封天柳的大侠事迹。
他已上了山,也已见到了山寨,却是想不到寨中竟然是这样子一幅场面,连他一直停留在脸上的笑容也有些酸涩,呆滞。
寨其实仍旧保持完整,没有破墙,只有破门,而所有寨中,已无一个生灵。
初进山寨大门,他已经看到满地尸体,一剑封喉有之,一剑穿心有之,一剑贯穿左右双肩,如同天水寨中的老条子的也有之,甚至还有一剑从肩贯穿到大腿的伤口,一剑从双跨刺入,从左腰刺出的伤口,而这许多尸体,全都是被一剑夺命,甚至连相斗的痕迹都没有。
路过一间平素多半是住人的小寨,他忍不住从已经洞开的大门走进去。
进去,简直就是血腥地狱,是人间的地狱,所有家具,都完好无损,保持着原本的样子,可地上那稍稍凝固的血液是否意味着行凶者方才离去,尸体尚未腐烂,也仍未发出腐臭,因此没有经过混合的血腥味格外浓烈,甚而让封天柳皱了皱眉,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细观更觉恶心,地上的尸体,甚至不是寨中的喽啰,而是他们的家眷。
一个女人蜷在角落里,脸上是深深的恐惧和悲哀,是为她最终的命运还是为已经躺在门口处的丈夫尸体,封天柳并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甚至已想离开,不过最后他还是留下来,再看看这个恐惧的女人,不,此时应该称之为尸体。
她全身缩成一团,也许是因为紧张,全身紧绷,皮肤上疙疙瘩瘩的正是临死恐惧而起的鸡皮,原本可能姣好的面容,如今扭曲成一团,令常人不觉胃中翻滚,急欲作呕,甚至甚于地上粘稠的红色血液。
女人身上也只有一个伤口,但可能是女人姿势的缘故,或者仅仅是凶手已然变态的心理,这一剑并不是刺在致命的位置,而是从侧面穿进腹中,有细小的肠子从伤口流出来,是否是喷涌的血液将它挤出来,这只怕连女人自己也不知道,但封天柳已知晓,这女人死时的苦楚——人之根本的鲜血急促地涌出,身上渐渐脱力却无事可为,只能在无力在剧痛中慢慢等待死亡,中间是否有痛得昏迷又痛得醒来继而终于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那是一种解脱啊,值得一个笑容的解脱,可她已经笑不出来,也已不需要笑了,只因她终于不再因这世界而痛苦了。
封天柳强忍翻滚着的胃里那昨日在村子里村民为感谢他而摆出的一桌美味的鲜食,丰州一窝蜂已然覆灭,那么覆灭他们的,是否也称为大侠,是否也有人为他摆出一桌感谢如此甚至连兽也行不出的恶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快吐了。
可他要忍,他还要看清这一切,然后用手中的清风剑,与那位行侠仗义的“大侠”来一场豪赌,不将自身所有输光不罢休的豪赌。
在所有原封未动的家具中,巨大却敞开着门的巨大柜子如此的显眼,鲜红色的,飞溅在上的血液,把它染得像一个棺材,红木制的棺材。
封天柳一剑就将木质的柜门整个削了下来,只因大柜前是一大滩鲜红色的血液,他不能踩进那滩鲜红里,不是他怕沾了他的白靴,只是他怕吐出来,他怕再也忍不住。
他的眼眶已要被睁裂开来,他的手紧紧抓着剑柄,甚至将剑柄抓碎,只因他看见,那大柜里,是一个孩子。
是一个孩子,确切地说,是一个婴儿,尚在襁褓中,仅仅只他两个手掌大的婴儿,嘴已闭上,却有一摊水迹积在他的嘴下,这是婴儿的口水,尚未长齐牙齿的婴儿的嘴,挡不住嘴里分泌出的口水,而这样的一个婴儿,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仅仅只是尸体,把他未来一切的一切,无论是美好还有苦痛,都扼杀在此时的襁褓中。
封天柳已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回转的是什么,他甚至已抓不住剑。代表他的大侠名号的未来的名剑,终将成为唯一的清风剑铿然落地,他伸出他誓以其诛灭天下恶人的双手,轻轻抱起柜中的婴儿,仿佛他仍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而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襁褓仍有热量,却不是婴儿身上为人的热量,而是从婴儿腹上那个小而恐怖的伤口流出来的汹涌的血液而来的。
他大吼一声,轻轻地将婴儿尸体放在床上,那张仍铺着洁白如雪床单的床上,此刻已经染上婴儿即将凝固的热血。
然后他捡起剑,婴儿的热血仍未凝固,那凶兽尚未走远,他要追上那只凶兽,将它身上的皮一寸一寸撕裂,将它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将它身上的骨一块一块卸下,在它痛苦的嚎叫中,看看它的心是否是铁石所铸,如若不是,那便看看它的心是否已腐烂发黑,无论是铁石,还是烂肉,封天柳,都必将它捏爆!
封天柳的心里从未有过如此暴虐的想法,也从未有如此坚定地想要杀一个人,他的愤怒已经从心迸发,在脑海里爆炸开来,他眼中的血丝已证明了他此刻的愤怒!
于是连天也看不下去这样的惨剧,云汇聚,雨倾盆,在雨中的封天柳被冲去身上的血污,却冲不去心中的愤怒。
他在疾驰着,速度之快已快将他自己撕裂开来,但他不惧怕,不放慢,他有他的坚持,而此刻他的坚持就是,杀了那只凶兽。
山脚下有个茶铺摊子,大大的旗帜迎风飘动着,一个大大的“茶”字是在告诉来来往往的人,这里有个安全的,无害的停脚地点吗?
封天柳本无心坐坐,却还是听到一个大汉问茶铺的伙计道:“小兄弟,这山上可就是素有蜂巢之称的恶贼山寨?”
伙计笑道:“这都是过去了,你看这茶铺,若不是盘桓山上无恶不作的丰州一窝蜂已经被‘清风剑’封天柳大侠一网打尽,小人的这家茶铺怎么敢从那边迁到这山脚下呢?”
稍里面却传来茶铺老板的一声怒骂:“什么你的茶铺,怎得,伙计当久了就想反了啊你?”
伙计连忙回道:“老板息怒,老板息怒,我这不是一顺口吗,您对小人这么好,小人怎么会想反呢?”
茶铺老板道:“哼,饶你一次,还不快招待好客人。”伙计跟老板一问一答间,那大汉也不觉失笑,拱了拱手,略有遗憾,更有敬佩,道:“我已听闻封天柳封大侠天水县侠迹,是以重拾当年雄心也想学一学行侠仗义,不想还是慢了‘清风剑’一步,封大侠当真是济世大侠,当值得我们学习。”
伙计也是陪笑,不过眼里话里的敬佩可不是装出来的,道:“大侠也有兼济百姓之心,自也是值得敬佩的,至于封大侠,那就更不用多言了。”
茶铺里的客人尽皆都笑,笑声里也尽是敬仰,只有一人面色铁青,正是一旁路过的封天柳,自小二说出封天柳三字以来,他就驻足淡淡听着。
此时此刻他只觉头晕目眩,仿佛被人置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原本以为只是无名侠士不图虚名所以行侠仗义时留下自己的名字,是以一路上才有这么多传言,可他此刻已经明白,也简直已忍不住要呕吐,甚至恶心感比之在山寨中见到那对母子尸体更甚。
他猛地一转身,带起的尘土扑了客人一头一脸,他们已不禁骂娘,却又怎想过骂的人正是方才敬仰不已的大侠封天柳。
封天柳重又回到了山寨,门口的尸体自然仍无人收拾,天上的大雨却冲淡了血迹,躺在地上的尸体,若是不看他们身上可怖的伤口,便如睡着了一般。
他两眼有泪,泪混在雨中,也许雨混在泪中,他忍不住大吼,忍不住长啸,这种无力,这种痛苦,谁能理解,谁能想到已功成名就的大侠会有如此感觉。
他默默地刨土,默默地将尸体埋葬,一堆堆无名坟墓在他的手上,在他的默然无语中出现。
他抚上过数十双震惊,恐惧而无法合上的双眼,他抱起过十数个从方自出生甚至还未满月到七八岁的孩童尸体,他甚至将耳朵附在一个孕妇隆起的肚子上倾听尚未到人世间感受任何的胎儿可能的梦中的呓语,他的泪已流尽,他的手心已有数个伤口,这是愤怒中握紧拳头时指甲留下的痕迹,是破开了愈合,愈合了又破开的伤口。
他看到丰州一窝蜂的蜂王,眼里没有恐惧,只有无奈和悲哀,是否先看到了自己的手下,妻儿尽皆死在了所谓大侠的手里,已万念俱灰呢?
他站在雨中,身后是无数坟堆,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堆,他玩味的笑容又出现在脸上,然而苦涩,剑又在手上,不再散漫,他要做赌,与那只“手”的主人做赌,赌他一定会将他找到,将他斩杀,而赌注,是他的生命!-----------------------------------------------------------------至此之前,可能只是普通套路,但之后的情节,绝对令人耳目一新,传统武侠与现代思想的碰撞融合,绝不会令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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