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终于停在一个平底锅一样的山凹口,秦子追已经脱得只剩一条汗透了的三角裤,老人的裤衩很宽大,显示出富足。
山里路况高低不平,多高坡低坡,高低坡都是推拉上下来的,天气又热,两人干脆把外衣裤脱了。
“唱戏的,这趟送你我可遭了老罪了。”老人说。
秦子追看着山凹草场上的马群,一人在吼秦腔,不知人在哪里。
“大爷,到了,你不用遭罪了,我可得遭罪了。”秦子追说。
“不就两年吗?唱戏的,两年后你来找我,我给我家小姐说说,给你谋个好差事,能在京城生根立业呢。”
“大爷,两年后你早把我忘了;再说这劳改农场一样,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熬两年。”
“遭了这么一大趟老罪,我能把你忘了?光你这条小得遮不住屁股蛋的裤子我就忘不了。”
狗吠起来,不知从哪里窜出两条狗向这边奔咬。
“我的娘哦,有狼。”秦子追叫。
“是狗,上树上树。”老人喊。
两人爬上树,狗奔近,围在树下咬,一人从山凸出处出来,手里搭着弓箭。
“你们是干嘛的?”那人停在十丈开外喊。
“李府的,来喂马的。”老人喊。
那人吆喝住狗,两人还是不敢下去。
“下来下来,没事的。”那人说,“你们怎不早提个醒,我好下山去接你们。”
秦子追等老人下去了才下去。
那人也不多话,往回走,两人拉上马跟在后面。
卸下车上的东西,那人领两人到溪边洗了澡。吃过午餐,秦子追把老人送到山凹口,竟想哭。
下午秦子追随那人清洗了四间马厩,马粪挑到马厩旁的菜园边,水到溪里挑----溪水离马厩不远----冲洗的水又流进溪水里流走。
余下的时间便是休息,秦子追整理出一间住房,房子只一扇门一扇窗,后墙是完全堵实的,挨窗的地方盘着炕,门窗都很窄小。
秦子追感觉像是窑洞,虽然它是山石垒成的,外边糊着麦壳泥巴。
那人帮着秦子追把清理出的破损物件扔掉。打扫干净,铺上席,秦子追又去溪边洗了个澡,着上老人那样的大裤衩,算是安顿下来了。
晚上只他们两人吃饭,贴饼子一碗蔬菜汤一碗野荤,搬到屋前坪里边吃边看马自个儿进马厩。
“大叔,这些马真灵性,能自个儿回去。”秦子追说。
“马性灵着呢,我这可不是劣马,是军马。”
“这是军马场?”
“你看那面相,俊不俊?那个儿,高不高?那腰身,长不长?那腿臀,厚不厚实?那蹄杆儿,细不细?你贵姓来着?”
“小姓秦,贱名子追,大叔高姓?”这是秦子追在侯试居学到的。
“免贵赵。阿追,不是叔吹,大秦岭里上百个军马场,叔养的马是最能跑最性灵的。”
“上百个军马场?”
“嗯呐,近万匹马呢。官儿想叔去大军马场,叔还不去呢。”
“为什么?”
“那地儿远。叔在这多舒坦,闲了种种地,补贴家用。”
“补贴家用?叔在这有家?”
“嗯呐,就在山后,有二十来户呢。”
“这山里住着人?”
“住着。你没来时都是我家儿子闺女帮着铲扫马厩,我在这种的地是闲时种的,顶得上一个劳力。”
“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山里只我们六个人呢。”
“六个人?”
“李小姐说马场里有五个人。”
“那老头是送错地了?”
“送错地了我也不走,就在你这。叔,你这安全,谁知道那五个人是什么人呐?再说合约上也没写是在哪个马场喂马,人也是她府里的人送来的。叔,你说是吧?”
“嗯……,那老头来了你就跟他走,没来你就在这儿,你要呆多久?”
“两年。”
“两年?没事没事,这是军坉,多开些地,多种些麦呀什么的。”
“谢谢叔。”
秦子追先吃完,仍陪着老赵慢酌慢饮。夕阳还没完全退下,老赵的神情惬意而知足。狗跑回来,拼命摇着尾巴,秦子追给它们分了吃食:煮地瓜。
该盏灯了,是香油灯,灯摆到桌上,凹地就黑了,天空青灰。
“现在不美,等月亮出来就美了,你不喝酒?唉......。”
“叔,我看你喝。”
“难得这么静,多好啊。”
“叔,你说这些马是送军队里去的吧?”
“唵,现在不打仗了,军马用得少。”
“叔喂了多久的马?”
“二十多年了。我刚来时这里有八个喂马人,养着两百来匹马。听老喂马人说,以前发生过战乱,马还没养大就拉走了,有些母马还在喂马驹。打仗,不只是人去打,马也是去打仗,它们也会死在战场上,马是性灵牲口,有母子情亲友情,拉它们走时那马叫得,老喂马人忍不住掉眼泪。喂马,就是带兵,偷不得懒。”
“叔,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马。”
“我刚来时也是第一次听老养马人这样说马,所以我的马才会养得比别人好。现在不打仗了,但每年还是会拉走十几匹。它们跟人一样,是有命运的,只是它们说的我们听不懂,想的我们不知道。它们有的到了边塞,有些到了皇宫贵族家,但它们一定会想这里。”
秦子追眼睛竟有些润了,感觉自己象马,被扔在寂静的秦岭里,想回回不去了。
月亮出来后天空没有云块,是象纱一样的云带,不像家乡的月夜云块总是很多。秦子追才想起大西北少雨,所以天空的青蓝灰白色很纯净很空远,让人没有愤怼,只有迷恋和淡淡的或深深的哀伤,尤其是黄昏和夜晚。
秦子追整晚郁闷着哀伤,想父母,想象马驹一样不太听调教的同学朋友,想辣椒,想网络游戏。
迷糊中听到响动,对面山头一带白,赵叔在马厩前给一匹马让马鞍。
“叔,你这是要上哪?”秦子追问。
“遛马。”
“叔我也去。”
“你才来,不去了。”
赵叔上好马鞍,打开马厩,马排出来,儿马撒着欢。赵叔跨上马,领头往山口走,狗走在后边。
秦子追又躺到炕上,等天亮透后才起来,和了一团面,生火做煎饼。
门外有人喊“爹”,一人跑进来,跳骑到他背上,差点将秦子追按倒。秦子追转身,是个男孩,十来岁的样子,也愣住了,望着他。门外一个提着篮子的女孩问:
“你是谁?”
“喂马的,刚来。”秦子追说。
“我爹呢?”
“遛马去了。”
女孩跨进屋,放下篮,火燃接到锅底,油温出香味。
“还没吃呢。”
“没吃。”
“我来,一看就知道你没弄过吃的。”
秦子追让开位。
“和我爹一起过,不能光让我爹给你弄吃的,现在我教你,做煎饼面团不要和得这么硬,要软一点,在锅里容易扒拉开。你洗洗手,把面团揉软一点。”
秦子追洗净手,往面团上洒水。
“哎,先把面团压扁。”
秦子追压扁面团。
“洒上水,卷起来揉,这样面团就不会粘面板。哎,算啦算啦,油开啦。”
秦子追放入面团,油爆了一阵,扒拉开。
女孩取出几根柴,“做煎饼贴饼,火不能太大,火太大会烧锅,你看我弄。”
女孩接过锅铲,把面饼转换了几个位,翻过来,轮换着煎。煎好后,整个弄出来,秦子追不知从哪里下嘴。
女孩忽然笑起来,“咋样?好吃不?我就知道你面团里没放盐。”
男孩跟着笑。
“马蛋,不笑了不笑了。煎饼里要放上盐葱花才好吃。不急,你慢点吃,我去看马厩。”
女孩抿着笑出去,男孩是跳出去的。
秦子追一点也不懊恼,只觉得女孩皮肤太黑,象黑荞麦粑粑。
煎饼确实难吃,除了烫嘴还有点苦,秦子追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又怕女孩笑,便舀了一勺水,用水把煎饼推下去。
“马厩打扫了四间,是你打扫的?”女孩过来问。
秦子追口里含着水,只得点头。
“还有两间,不太脏,也打扫了吧。”
秦子追正吃得难受,先是闻到黑荞麦粑粑身上传出的马粪味,立马想起昨天赵叔踩在马粪堆里铲粪的样子,胃一阵翻腾,差点呕出来。
“不想打扫就不打扫了,也不是很脏。”
“打扫。”秦子追咕隆出一句。
“你慢点吃,不急。”
秦子追勉强咽完煎饼,黑荞麦粑粑拿着铲扫帚等在马厩前。
憋着气钻进马厩,铲了二十多铲就换成黑荞麦粑粑了。
“你是哪个庙里的?”黑荞麦粑粑在里边问。
“……没听清楚。”
“你是哪个寺庙里的和尚?”
“和尚?我不是和尚。”
“骗人,我看你就象和尚,头发那么短。现在很多寺庙拆了,和尚尼姑都撵回家了,头发也是你这个样子。”
秦子追想起在城门洞子时衙役也说过自己是和尚,要不可能还进不了城。
“和尚头上有疤,我这没疤。”秦子追说。
“刚去的和尚头上是没疤的。”
黑荞麦粑粑直起腰。山凹口吹了阵细细的黄烟,隐约有马蹄声,马蛋从溪水边钻出来。
最先跑进凹口的是狗,看见男孩撒着欢往这边跑;尔后是慢跑的马队,赵叔立在马上,象得胜凯旋的将军。
马蛋和狗抱在一起。
赵叔卸下鞍,马群自个儿到溪边饮水。
“爹,饭菜在篮子里。”黑荞麦粑粑喊。
“我给叔留了半边煎饼,在锅里。”秦子追说。
“爹,锅里还有半张没放盐的煎饼。”
秦子追知道黑荞麦粑粑又会笑,西北人,直,不会掩饰什么。马儿喝足水,散进草场。
清洗完马厩,黑荞麦粑粑掐了一篮菜领着马蛋走了,狗送到山凹口,转回来。秦子追到溪边做了洗漱。赵叔擦过澡,修理一付马鞍,秦子追凑过去。
“这是给你的。”赵叔说。
“叔,我不会骑马。”
“学。”
“叔,我喜欢射箭,我们那有射箭比赛。”
“你会射箭?”
“不会。”
“也可以学。一个养马人不会骑马,射箭,传出去会被人笑话。”“叔,早晨我看你骑马,没有马笼头----套在马头上,有两根绳子的那个。”
“现在不用。”
“那我会不会摔下来?”
“学骑马,不摔几跤学不会。”
“叔,我看到过打马战,……不是真打,是人演的戏。叔看到过打马战没有?”
“没有,练过。”
“叔练过打马战?”
“叔以前是骑兵,要不会摊上养马这事?”
“叔,马战怎么打?”
“在马上打呗,下了地就叫步战。”
“我知道马战是在马上打,我们那演戏是抡着大刀片子互砍,你们这里是不是这样打的?”
“打马战,有马阵。现在不打仗了说那事干嘛?”
“好奇。”
“练好骑马再说。你喜欢哪匹马,自己挑。”
“我不会挑马。”
“那就不挑了,你来试试。”赵叔抱起马鞍走向草场上最近的一匹马,往上套扎马鞍,马竟不跑,不像电视里放的,一个骑马人手里拽根杆子,追着马往脖子上套,套着套着还套出爱情来了。
秦子追被推上马,抓紧马鞍上的抓手。马还是悠闲地吃着草。
“你就在马上坐着,能坐多久坐多久,自己把马鞍卸回去。”
秦子追看他回到住处,挨个到房里翻找,不知找什么。住房总共五间;一会到空置的马厩找----马厩二十间。
从一间空置的马厩里提出一个木桶,木桶在门口快散了,赵叔顺势蹲在地上,从散了的木桶里倒出几扎象是箭杆的东西。
秦子追想把马赶过去,然而方向不对,又怕马跑起来。
赵叔瞄见他在马背上夹夹腿扭扭身子,想是想把马扭个方向,马始终低着头吃草,他又去拉马鬃,马甩了下头,他似乎吓住了,赶忙抓紧把手。
赵叔懒得理他,心想,幸好这家伙手不够长,要不会去拧马耳朵。
秦子追坐了三个时辰,终于明白什么叫蛋痛,网络上的“蛋痛哥”都是无病呻呤。
秦子追溜下马,腿罗圈得象“举起手来”里的那个日本兵。
卸下马鞍,罗圈到住房,把马鞍放炕头上,找赵叔,不在,门前地上堆着一堆被火烤过的箭头。
散在马厩门口的物件还在,秦子追罗圈过去,是一些腐烂的箭和锈得厉害的枪头,枪头后的眼里还堵着断了的木杆。
秦子追选了个枪头,罗圈到灶边,里边还有火炭,吹燃火,把枪头扔进去烤,烤出的味怪怪的,不知粘着什么防锈的油。
赵叔回来时,秦子追正在掏枪头后眼里的炭灰。
“叔,我想看看枪头眼,我们那里的枪不能扎木头,一扎枪头就掉。”
“扎木头扎得太深是会掉枪头。”
“我们那是演戏的枪,扎得很浅都会掉。叔,这个枪头给我。”
“你拿着就是。”
“叔,等装上枪杆,我表演枪术给你看。叔,你这是什么?”
“箭竹。”
“这里有竹?”
“哎呀,你这脑瓜子怎能转出这么多事来?”
秦子追笑两声,罗圈进住房,躺倒,手伸进裤兜握住手机。
午饭又是赵叔弄的,仍旧把桌搬到屋前。箭竹已腰成段,削平节,扎成几小扎挂在木杆上晾晒。秦子追不敢落座,只好蹲着吃。
“你想要什么样的弓?”赵叔问。
“叔,真给我做弓箭啊?”
“那老头把你送我这是故意的,他不会来找你了,我不能让你在我这白呆两年。”
“叔认识那大爷?”
“……认识,以前跟叔在一个地儿,后来给人赶车了。”
“……叔,那大爷马术好不好?”
“好能给人赶马车?”
“怪不得,叔,我把他赶的马车顶翻了。”
赵叔忽然笑起来,模样有点贼。
“你说说,坐下说。”
秦子追咧着嘴坐下。
“那天我出京城,我不会骑马,送我出城的人非要我骑,大爷赶着马车赶巧儿过来,我没碰着他,他把马车驾出道,车翻了,车里有三个女人,赖上我了,把我扔山里喂马来了,我是冤得没地儿说啊。”
“……这事啊,不冤,你想啦,你骑的是马,他驾的是车,让着你呢,不过叔心里舒坦。叔给你配张弓,紫榆的,牛筋弦子。”
“紫榆是什么?”
“树,榆木疙瘩。”
“谢谢叔。”
“你这嘴呀,搁哪都不会吃亏。”
“谢谢叔。”
吃过饭,秦子追把碗洗了。赵叔步行出去,狗跟着走,被斥回来。秦子追趴到炕上,想,兴许赵叔说得对,那大爷是个心善的人,没让自己断胳膊断腿的,把自己送这儿来,还捎了吃食衣物,这事怨不得他。
那这事怨谁呢?李小姐?怨不上,几千两银子说不用赔就没让自己赔一两银子;杨小姐?好象也怨不上,她白送自己衣物和马,没那坏心;徐捕头?一个小官儿;杨公子,就是他,一个银蛋里孵出的银{淫}蛆双重二货。
秦子追气了一阵趴了一阵,翻过来,又暗自庆幸自己终于离开了京城,要不还不知那二货会使什么手段呢。
赵叔两个时辰后才回来,扛着一根碗口粗近丈长的木头,木头剥了皮,像是晒过很久的干木。黑荞麦粑粑提着一袋木工活计,马蛋扛着一把锯,狗兴奋了,围着几人跳转。
秦子追罗圈着腿到屋外迎接。
从空置的马厩里抬出两个叉形架凳,抬上榆木,赵叔量了一个长度开始锯。
黑荞麦粑粑在屋侧用石子垒了一个简单的灶,架上屋里灶上的那口老锅----灶上换上秦子追带来的新锅----倒进水生火煮。
秦子追负责烧火,看她和马蛋从空置的马厩里屋里翻找出动物皮骨头动物角。
水开后把皮骨头角放里边煮一下,倒出来拿到溪边清洗。
秦子追另煮了一锅水,清洗好的皮骨头角倒进锅里,盖上锅盖,用布沿锅沿围一圈,然后督促秦子追烧火。
秦子追听到赵叔叫她榆花,榆花,应该是榆木疙瘩开的花,秦子追没见过,花,应该是很漂亮的,至少很鲜艳,不会象黑荞麦粑粑一样。
赵叔锯下两根四尺长两寸宽的榆木条,坐到屋门口小憩。水煮少了又往里加水,煮出的气味比马粪还难闻。
“这是做什么?”秦子追终于问。
“熬胶,弓上有些地方要粘胶。”榆花说。
“这胶能粘住?”
“能,都是这样熬的。”
“我们那里的弓很漂亮。”
“你会射箭?”
“不会。”
“我就知道你吹牛。我爹做两张弓,你一张我一张,到时咱俩比比?”
“我跟马蛋比。”
“不敢跟我比吧,跟马蛋比,他还只会跟狗狗玩呢,亏你想得出来。”
秦子追咧开嘴笑。
“你在这里看着锅,水少了就加水,隔时搅一下。”
“你去哪里?”
“回家,明儿再来。跟你说,我缠我爹给我做弓好多回了,你可别把胶熬坏了,熬多久,熬成啥样问我爹。马蛋,回家了。”
马蛋应一声,狗随在后边送两人。
赵叔已打好弓坯,开始做晚餐。
秦子追坐在火边,闲得无事,想,一个女女,学什么射箭?又长得这么黑,谁敢要啊?我们那,反恐精英里打得一手好枪好狙的女女受欢迎的很。
吃晚饭时赵叔来看了一下胶,饭后接着熬,赵叔只说了一句“这胶,熬得越久越好,但别熬糊了,要时常加水搅和,你能熬多久就熬多久”。
秦子追熬了一夜。深夜的秦岭着实有点可怕,幸好有狗狗陪着,狗一叫秦子追总要心惊肉跳地站起,马场旁的菜地作物地里不时有动物来偷吃。
清晨赵叔起来遛马,秦子追熄了灶火,开始做早餐,仍旧是煎饼,饭后脸也不洗便爬到炕上。迷迷糊糊听到黑荞麦粑粑和马蛋来了,翻得熬胶的锅盖响;迷迷糊糊有马队的奔跑声......。
秦子追醒来外边还在响,细听象是雨声,抬头看窗外,真在下雨,马在雨中吃着草。有闪电,跟着是雷声,马儿不惊。原来这里是经常下雨的。秦子追想。
秦岭应该是两种气候的分水岭,过了秦岭那边雨就少了。这里的房子与那边的房子很相似,但有雨檐,是后加上去的草树皮棚,用几根树撑着,秦子追以为是遮阴的。
中餐时秦子追才出去,躲到溪边的大树下洗脸漱口,漱口是用手指头在牙齿上扒挠。
赵叔已压好两张弓,秦子追没看到他是怎么压的,应该是捆绑火烤。
饭后赵叔锯牛角,加工好的牛角片抹上胶往弓两端的槽口上粘,用绳绑实。
榆花在往装好箭头的箭竹眼里塞木屑,塞一层灌一层胶,木屑不够,秦子追按吩咐锯着木头玩。
“箭头是铁箭头,太重,得加重箭杆重量,要不装上尾羽也射不准,装多了也射不准。”榆花说。
赵叔把塞好木屑的箭放在一个横木上量比重,轻了的加塞一点,重了的掏出一点。马蛋在选尾羽,尾羽斑斑点点象是野鸡毛。
“叔,箭轻一点会不会射得更远?”秦子追说。
“箭轻了遇上风会飘,射不准。这是军队里骑兵用的箭头,能穿透铠甲,用来射野猪最管用,野猪受了伤能顶死人,不用这种箭别去打野猪,射不准也别去打野猪,野猪发起横来追着人顶,人跑不过它。”
“跑不过上树呀。”
“爹,他没见过野猪发横,跟你说野猪发横能顶死老虫熊瞎子,碗口粗的树能顶断。”
“我上大树。”
“树上有豹蛇猴蜂,惊着它们一样伤人。”
“这山里有老虎熊豹!”
“嗨,什么都有,还有猫熊。”
“熊猫!!”
“吓着了吧?猫熊不伤人,能弄个猫熊仔回来才好玩呢。”
“我们去打猎捉熊猫仔没人管?”
“这里是军屯,附近的山头我们管着,我们是军户。”
“军户是什么?”
“你什么都不懂?军户打仗时家里是要出人去打战的,爹,是这样吧?”
“你们那村里都是军户?”
“都是。现在不打仗了,军户的日子比外边过的好,爹,是吧。打战了军户才惨呢,十六岁到五十岁的男人都要去。听我们村里的老人说,以前打过战,一场战下来,村里男人都没了,只剩十来岁的娃,要不村里才二十来户人。”
“打战了跑呀,这么大的山,躲起来谁都找不着。”
“躲哪?躲了就一辈子别出来,男的娶不了媳妇,女的嫁不了汉。”
“带着媳妇跑呀?”
“他家里人怎么办?他媳妇家里人怎么办?他们的娃长大了也要娶媳妇嫁汉。就算他们跑掉了,终有一天被抓回来。”
“抓回来了怎么处置?”
“临阵脱逃,全家连坐,脱逃者断四肢后腰斩,谁受得了这个,搁你有老有小的敢逃吗?”
“不敢。”
“军户就盼着别打仗,平平和和的;军户所得不用上税,能过好日子。”
“秦岭里有很多军户?”
“爹,有多少军户?”
赵叔不想参与他们的谈话,没作答。
榆花洗手做臊子面,面灰是秦子追带来的。
“和尚,想不想做军户?想,让我爹去说一声。”榆花说。
“不想。”
“怕打仗?”
“唵。”
“就算真打仗,外边那么多军队,不会用我们军户的,胆这么小,就是个和尚。”
搞好臊子面榆花便领马蛋走了,天色还早,赵叔似乎也有点倦了,两人把吃食端出去,赵叔倒上酒,慢喝慢吃。
臊子面放有辣椒,秦子追舍不得吃快了,感觉自己象小孩,有好吃的东西总要碎碎地吃,延长那种美好感觉的时间。
喝完汤,秦子追打了个饱嗝,竟也有了些知足感。如果不是想着家想着父母想着同学朋友,他想他能完全体会到赵叔闲足的感觉。
如果这只是一个梦就好了,一个夜晚八九个小时,做的梦海阔天空,也许这真的是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唐朝,跳了段街舞,骑马顶翻了辆马车,此刻坐在秦岭里和一个叫赵叔的人吃臊子面,只是时间还早,没到醒的时候,梦还得接着做,但梦怎会这么真切,真切得让人心慌,想找回家的路。;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