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 誓言之始
二十年前,除夕夜。
瑞国东宫太子府,太子慕元成的寝室里,红烛高照。红艳艳的帐幔,火红的灯笼,鲜红的盖头,处处都洋溢着新婚的喜庆。
慕元成带着一身酒气大步推门而入。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让人精神不觉为之一振。可当他看到端坐在床边的新婚妻子,他却幽幽叹了口气。
今日是他新婚之日,也是他被册封为太子的日子,可谓双喜临门。
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立他为太子,不过是父皇慕庆平的权宜之计。
瑞国与虢国之间一场长达三年的战争,以瑞国的完败而告终。
战事本是慕庆平所挑起,虢国国君龙哲瀚要求瑞国将太子送往虢国作为人质,以确保两国不再交战。
慕庆平一直没有立储。他的几个儿子里,慕元成年纪最轻,因他生母不过是位婕妤,他的地位也最低;换句话说,他继承大统的可能性最小。立他为太子,一方面缓解了几位皇子之间因争储而造成的紧张气氛;另一方面也极好地保护了他心目中的太子人选——二皇子慕元铭。
慕庆平这么做,无异于将慕元成彻底抛弃。他若死在了异国他乡是最好,瑞国不但少了一个负累,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另立慕元铭为新太子。
为了向他示好,父亲还特意为他安排了一门婚事,他的新婚妻子,是当朝太尉沈国邦的女儿沈雁容。
沈国邦是封疆大吏,却管不了京城之事。就算与他联姻,对慕元成也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慕元成不是傻瓜,对于父亲的安排,他心中虽愤慨无比,却也无可奈何。
新婚之夜后,他们就要踏上前往虢国的旅程了。
慕元成上前掀开了沈雁容的盖头,轻轻托起了她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妻子。
她有着一张清秀俊俏的面庞,施着淡妆,看起来非常干净,清澈,不掺任何杂芜,同他府里的那些喜欢浓妆艳抹的侍妾全然不同。
可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她的泪成为了他日后的梦魇。
“为什么哭呢?”他柔声问,“今天是咱们大喜的日子,哭,多不吉利。”
沈雁容倔强地将头拧向一旁,都不正眼看他。
他又叹了口气,说:“虽然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前往虢国,可对你来说,留在太子府和前往虢国根本没有区别,一样远离家人,一样受人监管。”
沈雁容却说:“臣妾并不介意远赴他国。”
慕元成奇怪地问:“那你为什么哭?”
沈雁容垂着眼睑不说话了。
慕元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娶妻之前,已有妾侍为他生下了三女一男。她一定是听说了这事,认为他是一个风流成性的浪子,觉得自己遇人不淑吧。
慕元成冷哼一声,道:“那都是没有遇到你之前的事,你又何必介怀。以后,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你一人,你还不满意吗?”
沈雁容擦掉泪,没有作声。
在虢国,龙哲瀚并没有因为慕元成是瑞国太子而厚待于他。在他看来,是瑞国先挑起的战争,现在他们失败,完全是咎由自取。
他将慕元成夫妇流放到虢国的北部高原,分给了他们几十头羊,让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
他根本不在乎他们会逃跑。因为食物匮乏,天寒地冻,他们想要逃走,简直是异想天开。
在那冰天雪地里,慕元成夫妻受尽欺侮,吃尽苦头,在相扶相依之下,终于冰释前嫌,成了一对生死相依的伉俪。
一年之后,沈雁容怀孕了。
就在他们喜气洋洋准备迎接新生命到来之际,慕元成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慕庆平已病入膏肓,欲改立二皇子慕元铭为太子,继承大统。
慕元成又惊又怒。慕元铭一旦称帝,他这个“太子”将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虢国国君极有可能杀掉他,重新索要新人质。而他,更不能忍受别人抢去了他的太子之位。
前来报信的,是他的门客李一凡。
他还是晋王的时候,喜欢结交天下豪杰。李一凡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成为虢国人质后,李一凡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而是一直在暗中与他互通消息。
两人靠飞鸽传书,一直保持着联系,让远在千里之外的慕元成对京城的变化依然了如指掌。
而今事态严重,慕元成不由动了逃跑的念头。
自他来的那天起,他无时无刻不在为逃跑作准备。李一凡已为他备好了马车,只要他同意,他便可以立即安排他们夫妇启程。
但慕元成却另有打算。
他不能带沈雁容一道走。
沈雁容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会成为他的拖累。再说,他准备的食物和水,若是还要再分给一个孕妇,可能就不够用了。谁也不能预料路途之上会发生什么,准备充分一点绝对没有错。另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只要沈雁容还在,旁人不一定就能立即发现他逃走。她的存在为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掩护。
为了不让沈雁容起疑心,他当着她的面严辞拒绝了李一凡的请求,信誓旦旦说什么无论如何,他都要留下来保护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
这番话沈雁容将信将疑。
他都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再添一个,也难以激起他做父亲的喜悦。只是同他相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与她还算相敬如宾,这让她对他依然充满了希望与信任。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慕元成悄悄逃走了。
他以为沈雁容睡着了。
可事实上,那一天,沈雁容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发现了他藏起来的行装里,只有他一个人的物什。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故意装作睡着的样子,一动也不动。
慕元成走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
沈雁容哭了一夜。自那以后,她再没有掉过一滴泪。
她同平常一样,早上出了帐篷放羊,晚上赶着羊群归来,没有人发现异样。
直到慕元成登基成为了瑞国新一任国君,龙哲瀚才惊觉,他的人质居然在他眼皮底下逃走了。
在门客的帮助之下,慕元成一路历经艰难万苦,终于赶在慕庆平咽气之前偷偷逃回了瑞国皇宫。这里他必须要感谢一个人——茹妃的父亲,茹之亮。
他这个挂名太子,并没有多少人看好。唯独茹之亮不这么认为。慕元成是法定的太子,“名正言顺”对历代继承人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条件。
在众多皇子之中,茹之亮把赌注押在了慕元成身上。事实亦证明,他押对了。
茹氏家族是瑞国的大氏族,掌管着瑞国的大部分经济命脉。茹氏历来与皇室联姻,权倾天下。得到茹之亮的支持,慕元成简直如鱼得水。
惊见他回来,慕庆平又惊又急,一口气没提上来,便归了天。
在茹之亮的拥护下,慕元成以太子之名抢先登基,之后,便迎娶了茹之亮的女儿,也就是后来的茹妃。
当然,他也没少扶植自己的势力,李一凡便是后来的李丞相。
得知慕元成逃跑,虢国国君龙哲翰龙颜大怒,命人将沈雁容带来京城,游街示众,并将处以极刑。
这个主张得到了很多人的响应,偏偏有一个人站出来同他理论。
沈雁容永远都忘不了,那日在承乾大殿之上,那个俊朗绝伦的翩翩少年,用着极富磁性的嗓音,沉着地替她申辩:“父皇,儿臣认为此法不妥。慕元成背信弃义,抛妻弃子,实属小人之为;可逃跑之人是慕元成,国法有云,一人获罪,罪不及妻儿,太子妃腹中胎儿更是无辜。父皇以仁治天下,若滥杀人质,只怕要负了人心……”
她吃惊地望着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个看似不过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解,倘若他朝他成为新一代国君,那瑞国岂不是有了一个更为强劲的对手?更何况,她并不清楚,他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还是,等待她的,是更可怕的制裁。
她记住了他的名字:龙傲天;她也记住了他的身份:九皇子,汉王。
龙傲天的说辞引来了反对派的激烈回击。
他们认为,慕元成分明是和沈雁容勾结,演出这场好戏。现在沈雁容有孕在身,无法成行,将来她生下孩子,慕元成肯定会将她和孩子也偷运出境。这样一来,放虎归山,虢国将颜面尽丧!
众人一番唇枪舌战,龙傲天没能说服龙哲瀚。
他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回头看了沈雁容一眼,一字一句地道:“父皇,不如这样吧。对太子妃的惩罚,可否容她生下孩子再论。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再则,倘若太子妃诞下的是男孩,那便是瑞国国君的嫡皇子。父皇有嫡皇子在手,一样是重要人质,量慕元成亦不敢再觊觎我国的财富。”
龙哲瀚沉着嗓子反问:“若生下的是女孩呢?”
龙傲天略一沉吟,朗声说道:“慕元成已为瑞国国君,他的女儿,便是嫡公主,身份尊贵无比。儿臣愿娶瑞国嫡公主为妃,永保虢瑞两国世代交好。”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龙哲瀚满是赞许地看着他,说:“你能有此善念,实属难得。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
龙傲天沉着地行礼拜谢,转身将沈雁容扶了起来。
“太子妃娘娘即将待产,还请父皇能好生安置。”
龙哲瀚说:“你既有心维护,太子妃就送到你的绿柳山庄静养吧。”
龙傲天按捺不住心头喜悦,大声道:“谢父皇!”
沈雁容记得,她是在龙傲天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下朝堂的。
周围的目光很复杂,像一根根钢针直刺她心房,让她忐忑难安。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这位汉王会真的这么好心收留她?还是,更大的阴谋在背后,现在不过只露出了冰山一角?
她悄悄瞥了他一眼。
近看之下,他脸上稚气未脱,目光坦然笃定,那双手透出来的温暖,直抵心房,让她不由自主就放松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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