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上班时间,车子开进档案局院子,刘明娟破例没有下车,坐在车上等候着蒋处长和杨方明。她这几天仍在对县区档案馆作安全检查,才跑了附近的三个县区,还有六个较远的县要跑。她打算这几天就不回市里了,往往返返的即费时又费神,干脆一口气跑完。
院子里显得格外凌乱,堆满了建筑材料,十几个工人正搭着脚手架。局里正在对一层楼进行改造,按照刘市长的要求重新装修。刘市长也没有食言,先期筹到的六十万元已经到账。杨浦对这次改造极其重视,掺进了他个人的一些考虑,把原先在一楼的办公室全部搬上了楼,准备把整个一楼改造成功能齐全的服务区。房屋改造完后,他还计划对整个院落进行改造,说是要建成一座环境优雅的江南园林。
王晓雅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拉开车门对她低声说道:“早上刚上班,市纪委和市纠风办就来了三个人,说是来找几个人了解和核实一些情况。我已经把他们安排在了会议室里。他们指定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能不能稍晚一点走,先去见他们一面?”
刘明娟听了怏怏不乐,一边下车一边疑惑地问道:“他们来干什么,还这么一大早,不会是又来查我们局职工上下班的情况吧?”
王晓雅摇摇头,有些担心地说道:“我看不像,不会出什么事吧!”
刘明娟没有吭声,不以为然地朝楼内走去,她想不出局里会出什么事。她正要上楼,杜彬成匆匆忙忙从上面下来了,脸上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忽明忽暗,显得亢奋而紧张。就在他们擦肩而过时,他悄悄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东西,背着王晓雅塞进她手里,然后装着若无其事地向外走去。
刘明娟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叫住了忐忑不安的杜彬成,迷惑不解地问道:“杜书记,你塞给我一百块钱干嘛?”
杜彬成多少显得有点局促,瞥了一眼王晓雅,半晌之后方才开口道:“哦,是我拿错了,是这张收条,你上次让我开给你的,你没来拿,我也一直忘了给你。”说罢,他从口袋里拿出同样皱巴巴的一张纸条,从刘明娟手里换回了那张钱。
刘明娟还是有些疑惑,笑着问道:“什么收条?我什么时候让你开的?”
杜彬成拿眼瞪她,叹口气说道:“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还是先拿着吧,说不定待会儿对你有用,而且是大用。”
刘明娟看清了手中那张收条,是一张收到上交现金四百元整的收条。她看着杜彬成的略显诡谲的脸色,不由地收起笑容,心里疑云四起,意识到这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弄不好也许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后果。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事后回想起,这种预感确实就是从这一刻产生的。她的大脑轰轰地响着,恍忽之中,似乎有什么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向她走来,让她有点害怕和不安。那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太微妙难解了,说不清、道不明。可是她能感觉得出来,那是从杜彬成身上爬出来的,仿佛像一条蛇在爬,不住地吐着火红的信子,正穿过颤栗在空气中的声音、气味和色彩,向她奔袭而来……
刘明娟强自镇定地进了会议室,应酬性地同来的两男一女打了个招呼。
对方领头的,竟然是长着一张黑包公脸的万主任,他和刘明娟去年夏天曾跟着杨浦一块去柳溪镇搞过档案行政执法检查。后来他俩又合作过几次,两人混得挺熟的。他寒暄着赞叹起档案局的环境来,客套道:“刘局长,你们这儿的空气可真好。”
刘明娟一见是熟面孔,表情明显松弛了,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微笑,马上做手势请对方坐下,快人快语道:“是啊是啊,你们来了,等于是无时无刻都在给你们洗肺!现在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干净的地方?只不过,万主任,看在我们一块合作过的份上,请你千万别回去讲这话。要不然,你们那儿的人若是经常来,就会影响到这里的空气质量的。我们还害怕环保局来找我们的麻烦呢!”
旁边那位女的听了这话,俨然是一个冷面女包公,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一脸不高兴地说道:“哟哟哟,怕环保局来就不怕我们来,我们来一样是帮着清洁空气污染的。”
刘明娟哭笑不得,心起疑惑,便眯起眼睛,下意识地盯住那女人的脸。这是一张乡村妇女的脸,看上去五十岁左右,实际年龄可能要小一些。虽说脸上一股傲气,目光却是怯懦的,那眉眼看上去很让人不舒服。稍微有点社会经验的人都会得出这样的判断:这是一个让生活挫败过的女人,她在单位和家里都是个混得不怎么样的人。
刘明娟把脸扭向万主任,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位是?”
万主任向刘明娟微微一笑,连忙介绍道:“这位是市妇联的邓副科长,现在被借调在市纠风办工作。”
刘明娟并没有把脸转过去,沉吟一下又问道:“万主任,有什么事就说吧,我待会儿还得到县里去。”
万主任笑了笑,然后开始说正事:“刘局长,我们知道你很忙,尽可能不过多的耽搁你的时间。我们来也没什么大事,奉命行事、走走形式而已。我们想向你核实一件事情,你和你们局的杨浦副局长上次去柳溪镇,镇上是不是分别给了你们各四百元的评审费?”
刘明娟怔忡了一下,这才醒悟到出了什么事。她的全身立刻僵硬得几乎无法举手投足,所有的毛孔轰然地炸开了,连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人的直觉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仅仅靠直觉作出的判断总是靠不住的,但这一次的直觉十有八九是不会有误的。她发觉从一开始,她就自觉不自觉地钻入了杜彬成设计好的圈套,一个并不怎么高明的圈套。她还能想什么,她曾经想同他和解,同舟共济,而对方却送给她一个大阴谋。这种人分明就是一个赤裸裸的“鲜卑族”,这样的命名是取少见的阴险卑鄙之谐音,完全来自于贾兴安当年读大学时对历史名词的一种记忆技巧。她知道他的矛头是直接指向杨浦的,而自己则几乎与他成了虎和伥的关系,差点给杨浦造成麻烦和厄运。名利场上的尔虞我诈她早有所闻,然而人性恶劣到这种程度,却仍是超出了她的想象,怎么什么昧良心的事都会去做。她暗暗心惊,想起这个杜彬成曾在杨浦面前卑躬屈膝故作亲热的样子,不禁觉得恶心。值得庆幸的是,杨浦似乎有先见之明,把那钱捐给了贫困学生。而自己呢,手上有了他给的收条,也脱得了干系。但她并不因此而感激他,反而她将对他敬而远之,心里赌咒发誓彼此再不相往来。必要时,她还得提醒杨浦,且防人时得防人……
那位邓副科长颇有些得意的插嘴道:“刘局长,怎么不说话了?”
万主任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极力向刘明娟表白道:“我们这次来,绝不是针对刘局长来的,这点请刘局长放心。我们从举报信里得知,刘局长一回来,就把钱交给局里的纪检组长了。我们只是想证实一下,你们那次去,是不是每个人都接收了那四百元现金?”
刘明娟脸一红,心情立时变得很坏,嘴上不满地说道:“什么渠道的消息你们都信呀,好吧,我配合你们。别的人的情况我不清楚,我和杨局长的确各自收到了四百元的评审费。我姑且不说这事对与不对,我觉得你们因此而兴师动众,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丢了西瓜拣芝麻。那么多的大贪大腐不去查,却有精力来纠缠这种小事。我收到的钱,既然万主任已经有说法了,我就不再作解释了。杨局长所收的钱,回来的当天下午就全部捐给贫困学生了,我当时就在他办公室。还需要我证实点什么吗?”
万主任挠了挠脑袋,抬抬眼皮问道:“刘局长你就别管这信息的渠道了,哪怕是来自臭气熏天的阴沟里,我们不也还得捏着鼻子去查办核实。你是说,你们杨局长是把那钱捐了?”
刘明娟不容置疑地肯定道:“这点我可以保证。我说过,我当时就在他办公室里,我亲眼看见他将那个信封拿出来,掏出里面的四百元钱,并另外加了一百元,一起交给我们局王主任的。对了,你们可以马上叫王主任进来,让她讲讲当时捐钱的情况。”
邓副科长目光像锥子似的在刘明娟脸上扎来扎去,嘴角讥讽地一笑:“我肯信,你们那位杨局长就那么高尚!我看过那封举报信,里面还提到他刚来不久,就同你们局里的那个谁、那谁谁谁吧,反正是一名有夫之妇不清不白,接着又跟一名比他小十多岁的女干部来往密切,他妻子为这事还同他离了婚。信里说得极有道理,婚外情这种玩意如今早已是奢侈品了,没有大叠大叠的钞票根本收藏不住。要是不在外面捞点钱,光靠那点死工资,谁会跟他呀!”
她的话令刘明娟心里一抖,默默望着那位邓副科长,一言不发。那话中提到的“那谁谁谁”分明是指的自己,幸好没有点明。她想如果对方说得再直白一点,将会令人尴尬万分,就像自己以前有一次去同事家半天打不开音响一样,别人的提醒让自己好像当众被脱光了衣服似的,脸面全无。她气恼得几乎就要晕眩过去。很明显,她潜意识里在极力地控制自己,觉得自己胸中如同燃烧起一场熊熊大火,面前的这位邓副科长仿佛瞬间变成了杜彬成。在真正的阴谋面前,她第一次觉得应当挺身而出,替天行道,彰显自己的正直、善良。当人的情感激愤的时候,道理的对错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决定性的因素唯有情绪。她也知道,像她这种好脾气的人,一旦上了火,是没有理智的。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内容也没有。什么后果啦,顾忌啦,下一步该怎么办啦,真是没法仔细考虑。
邓副科长见刘明娟哑口无言,脸上现出一缕得意的笑意,继续说道:“举报信里还说,你们局的一把手生病刚走,让他主持一段时间工作,他不经局党组研究,也不遵循有关规定,就私自决定向职工发放了一千元的奖金,以收买人心……”
刘明娟实在按捺不住,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冷冷笑了一下,不客气地打断道:“你说这些算什么,我们这次局里进行改造,预计投资一百二十万。他一手把这事全揽下来了,我听有人说,他仅仅是回扣就收了五十多万。还有人说不止,至少是三倍于这个数字。”
邓副科长惊讶不已,慌忙往本子上记,写着写着发现不对,抬起头来问道:“你该不会是跟我开玩笑吧?”
刘明娟将目光像吐口水一样,唾到她的脸上:“你难道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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