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娟出了餐厅门就站住了,同贾兴安新单位的那位副校长和他儿子寒暄道别后,返身对杨浦说道:“杨局长,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我得把刘市长今天来局里的情况汇报一下。”
杨浦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改天行吗?我八点钟还有点事。”
“恐怕不行,你是知道的,这几天我都在县上跑,白天是腾不出时间向你汇报。”刘明娟低头看了看表,嘟着嘴说道:“这才七点过一刻,你就一个人,没有家室拖累,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再大的事也没有我要说的事大吧!”
杨浦理亏似的低下了头,随即点头说道:“那就到对面茶室坐一坐吧,我看那里挺安静的。”
刘明娟微笑道:“放心吧,我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吃饭时我就看见你一直在用那么夸张的姿势看表,想知道是什么时候了,那我倒不在乎;只是你待会千万别像刚才那样,把表拿到耳边听表走没走,那我可受不了。”
两人进到茶室里,坐定后随意要了两杯茶。茶杯里袅袅的热气和香味,令人顿觉无限温馨。下午刘市长走了以后,刘明娟就兴奋得一连给杨浦拨打了几个电话,只是杨浦在会场上把手机关了,始终也没有打通。她一直到下班也没有联系上,就在她正准备回家时,倒是杨浦却把电话打过来了,说是那位副校长和他的儿子要感谢一下他们两位局长,请他们来这里吃饭。她二话没说,就直奔这里来了。
刘明娟坐下后,并没有急着汇报情况,反而不慌不忙地问道:“杨局长,你所说的公共档案馆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头脑中一点这方面的概念都没有。你能给我谈谈吗?”
杨浦眉头一皱,一边摇头一边摸口袋想找烟,又颓然放下,垂下头说道:“这三言两语讲不清,有点像《天方夜谭》,说开了就得需要一千零一夜。前几天,你看见我正在读的那本英文书,是英国档案学者迈克尔•库克写的。他当中有一段话说得很有见地,他认为,整个社会应该把档案馆看作是一个文化机构,即使给档案馆贴上‘文化娱乐’、甚至‘消遣’的标签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实上,我这次在美国考察时,看到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一到休息日,美国人可以对孩子们说,‘走,我们到自然历史博物馆去看恐龙化石’,也可以说,‘走,到档案馆去看国家的宝贝’。在他们的心目中,档案馆就是一处文化休闲的场所。我在飞机上,甚至在一本《首都地区旅游指南》中,无意中发现美国国家档案馆赫然名列其中。”
刘明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煞有介事地耸了耸肩,满腹狐疑地说道:“我听出点意思来了,你所说的公共档案馆,就是把档案馆捣鼓成老百姓游玩的地方。这怎么可能!它毕竟是一个政府的部门。”
杨浦浅浅地一声叹息:“这实际上就是一个观念的问题。我来了快一年了,我就发现,从上到下,到处都弥漫着衙门习气,档案馆明明是事业单位,也被看成政府机关。也是的,你看看,大多数的档案馆大都建在当地党政机关的高墙内院,难怪我们自己和老百姓不这样去想。而且这影响和根深蒂固,绝对速成不了。”
刘明娟勉强笑了笑,有点稚气地说道:“现在可是好多了。你不知道,我才来时,档案部门真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地方,大门从来是紧闭着的,外面来人要按电铃才能进来。还有,你说把档案馆搞成老百姓随时随地进出的游玩之地,我们这里大都保存的是党政机关的档案,不说它有一定的开放期限,就是全部开放,对老百姓能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杨浦苦笑了一下,点点头说道:“这也是一个观念的问题。你知道美国国家档案馆利用的原则是什么吗,那很明确,就是‘公众需要什么,我们就收集什么,提供什么’。那可是实打实的为人民服务!”
刘明娟张大了嘴,脑子里努力搜集那些能证明他的观点是不正确的词语。但是她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依然是心目中的偶像,即使自己不同意他的观点,他也仍然会搅得自己心神不安。她脸上露出绞尽脑汁的神情,脱口冒了一句:“哎哟,你都回来好几个月了,身上怎么还带着股美国的味道,硬还是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呀!”
杨浦摇了摇头,一字一顿、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不能这么说,我觉得,我们之所以称其为发达国家和发达地区,也就标明了它的现状和模式就是我们的发展方向和我们未来的模样。实际上,我看国家档案局也有这样的意识,这你可以从我们现在推行的新的整理规则中,看出些许端倪来。”
刘明娟想想也有道理,仰面问道:“就算你说的都正确无比,那你上次所说前期准备工作,也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究竟怎么搞?”
杨浦笑了,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微笑,格外迷人,让人看了不禁怦然心动。他似乎很在意刘明娟与他取得共识。他成竹在胸地点了点头,一副得陇望蜀的模样,侃侃而谈:“我认为,从现在做起从我做起,就要积极塑造开放的档案馆形象。‘形象’绝不是‘外观’的同义词,它是内在气质于外在形式之表现。形象是一种信号,无言地昭示着事物的内涵和倾向;形象是一种力量,可以引人亲近或拒人千里。按我的想法,第一步先从形象上彻底打破档案馆作为机关附属物的老观念,把它营造成宽松、优美的环境和氛围,给人以开放式和文化机构的印象。我在这次考察中,曾从肯尼迪总统档案馆的阅览室望出去,能看到蔚蓝的大海和波士顿最美的城市天际线,非常安静与惬意。日本德岛县档案馆更是直接建在风景秀丽的‘文化林园’之中。事实上,上海市的新馆的选址定在外滩,深圳市在‘市民中心’里即将建成的多功能新档案馆,不能说没有这样的考虑。第二步……”
刘明娟听得全神贯注,丝毫不肯遗漏,就差没拿出笔记本记录了。虔诚得——就像是要记录“芝麻开门”那般神奇的咒语。听着听着,她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幻影般的图画来。想想吧,就如同我们的祖先烧制出第一只陶罐一般,那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啊。她被这一美妙的憧憬所激动着、鼓荡着,就像汪洋中的一条启程的小船。她真有点跃跃欲试……
杨浦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突然从坐位上跳了起来。他看了腕上的表,有点迫不及待地说道:“小刘,我真有事,我得走了。要不然,就真晚了。没关系的,反正我们还要一起共事,以后有的是时间在一起探讨。罗马也不是一天就建成的。”
刘明娟见杨浦要走,不禁苦上心来,灿烂的笑脸被一层阴云遮盖了起来。美好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她极为不满地说道:“杨局长,刘市长到我们局里的情况我还没向你汇报呢,你还是先坐下,当一回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听听我的汇报吧!你能不能坐下!坐下不会吗?”
杨浦有些万般无奈地坐下,一边听一边不自在地扭动着身子,时不时地瞟一眼窗外。他终于忍不住催促道:“小刘,时间不多了。能否请你说快点?”
刘明娟见杨浦心急火燎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故意慢吞吞地说道:“这恐怕不行,杨局长。不过,我看你今天这么着急。我想了一下,我还是可以下次找时间给你汇报。”
刘明娟跟着杨浦进了电梯,电梯里没有其他乘客,只有一位年轻的电梯小姐坐在里面。杨浦看上去的确很急,进了电梯也不往里走,就站在电梯小姐的身旁,不错眼珠地看着楼层灯的变化。刘明娟本来向里走了两步,见杨浦没有跟过来,心里很是不高兴。就在这一瞬间,她头脑中孩子般突然萌生了一个恶作剧,悄悄伸手在电梯小姐身上捏了一把。
电梯小姐转过头来,狠狠瞪了杨浦一眼,冲口说道:“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捏一下心里就舒服了,变态。哼,要不是我怕丢了饭碗,我真想吐你一脸的狗屎。”
杨浦的脸立刻覆盖上一层红纸,大概紧张的缘故,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当电梯晃晃悠悠地慢慢落到一楼,他走出电梯时,委屈地对刘明娟说道:“我并没有捏她呀!”
“我知道,”刘明娟从心里笑出了声,瞟了一眼窘迫的杨浦,不忍心让他难堪:“不过,我捏了她。”
杨浦这才反应过来,渐渐恢复了自如,也笑了笑,责怪道:“你这人不会是乔治•桑吧,挺会整人的,看来以后我得防着点你了。唉,看来这个世界好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一天比一天不牢靠。”
刘明娟见杨浦一出酒店门,就匆匆忙忙拦了一辆的士,急得连声招呼都没同她打。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不出来的别扭,好像有个东西在胸内动了一下,好奇心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她伸手挡住了一辆的士,一上车便风急火燎地冲司机指了指杨浦上的那辆车,示意他跟上去。街上早已是车水马龙,人影绰绰。司机瞪大眼睛,费了很大神,才没有被甩掉。
杨浦乘坐的的士在滨江公园的一个入口处停下了,他刚一钻出车子,一个熟悉的倩影欢呼着扑上去勾住他的脖颈,小鸟依人一般贴到他身上。定睛一看,那人分明是秦冰冰。杨浦用手围住她的纤腰,他们就这样站在路边,两个人像连体婴儿似的粘在一起,仿佛一道情意绵绵的风景,引来几位过往行人宽容友善的置喙。
刘明娟此时却笑不起来,她呆坐在出租车里,木然地聆听着车轮与地面磨擦出的“呲呲”声,情绪仿佛一下跌到了谷底,伴随着一种剜心一般的疼痛,几乎让她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但宁愿没有知觉,也不要有这样粉碎似的的痛楚。她的心的确被这车轮碾碎了一样,萎落漂零地散了一地,很难再愈合,所有的血液如同静止了一般。这都是因为自己心仪的这个男人,从此要属于那个清丽哀婉的小女人了。她感觉到自己所乘坐的出租车在减速,一辆车轻易地超过去了,又一辆车超过去了,一盏一盏的尾灯相继消失在她视线中。她悲哀地想到,自己还能希望什么呢,自己还有希望吗?
的士司机侧目看了一眼刘明娟,极富同情心地叹息道:“那男的是你老公?我看你还是作最坏的打算吧,那女的看上去比你更年轻更漂亮,还特有气质,恐怕你是竞争不过她……”
刘明娟瞪眼打断道:“开你的车,你是不是特想管别人的闲事?你要真是个热心肠,这样吧,直接把我拉到沱江大桥上,然后麻烦你把我从桥上扔下去。说吧,帮这个忙你要收多少钱!”
司机吓得没敢再多嘴,只是飞快地开着车离开了,好像这样做是对这个难过女人的最好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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