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进入市区时,刘明娟看了一下手表,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来小时。连续数日,她一直往返于几个县城之间,脸上笼罩了一层倦意。随行的杨方明和蒋处长都是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但她不想这么早回家,把他俩送到家门口后,便让老王送她回局里去。
刘明娟上楼后,径直来到杨浦办公室门口。她先是轻轻地敲了几下门,门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她又加大了敲门声。
就在这时,王晓雅面色冷峻地走了过来,递给刘明娟一个文件夹,眼神陌生地盯住她说道:“杨局长可能没来上班,今天一天都没见到他的人影,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打手机也是关机,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倒是罕见,杨局长走哪都会说一声的呀!”刘明娟看了看王晓雅的脸色,一边接过文件夹一边随口说道:“晓雅你没事吧。怎么跟高原反应似的?说起来佳期在即,看你倒像是花容惨淡,气喘吁吁,是不是患上了婚前恐惧症?唉,也是的,结了婚也就没人追了。”
王晓雅的神情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和激动,嘴上的喘息似乎难以平复,而喘息又使得她的回答变得吃力和细微:“我没事,局里出大事了。我现在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在想,杨局长再也不会来上班了。你走的这些天里,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过问,什么人也不见。昨天下午下班前,他把局里分给他的住房钥匙退给了我,并把办公室里的私人用品全带走了。”
刘明娟吃了一惊,那表情好似不小心吞了个鸡蛋,急忙拽着王晓雅问道:“怎么,出了什么事了?”
王晓雅闭了闭眼,眼缝里滚出一滴泪珠,那颗泪珠顺着她的白皙的脸孔一直流到耳朵后边去。她摇摇头说道:“我怎么知道,你还是看看文件夹里市纠风办的文件吧,这是今天下午刚刚收到的。”
刘明娟手忙脚乱地打开文件夹,里面掉出一个信封,捡起来一看是封辞职书。她磕磕绊绊地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王晓雅双手掩面,抽泣道:“昨天冰冰来找我,像是有什么话又没说,我当时就隐约地感觉到她看我时用的是一种告别的目光。这是她的辞职书,可能是昨晚下班后悄悄塞进我办公室的。她也不见了人影,我已经找了她一整天了,该去的地方都去了。我猜想,她一定是和杨局长一块出走了,并且有可能已经离开了市里……”
“刘——明——娟!”
突然间,走廊里一声吼叫像炸雷般滚了过来,刘明娟本能地哆嗦了一下,整个身体就像是一片风中之叶,颤动飘忽。她定睛一看,朱局长气咻咻地走了过来,两腮帮子上的肉随着他的步点儿,有节奏地一颤一颤的。他站住脚后,死死地盯住她的面孔或眼睛,目光像锈住一样一动不动,仿佛她是一个怪物,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事使他如此恼火。
“怎么啦,怎么啦……”刘明娟不得不迎住了朱局长的逼视,被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慌和惶惑笼罩着,很久才从心底透出一口抖抖的喘息。她一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冲自己大喊大叫,又为什么这样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她听得出自己的颤音,看得到自己颤抖的手指,感觉得出自己哆嗦的嘴唇。
朱局长用同样颤抖着的手指向她,哼了一声什么,怒不可遏地吼叫道:“丢脸哪,档案局的官是这么当的呀!刚开始时,我听人讲,市里有一个局的一把手得了绝症,两个副职便展开了明争暗斗,有一次两人一块出去检查工作,受检单位给了他俩一人一个红包,回去后其中一人便背着另一人把红包上交了纪委,并捎带写了一封举报信,结果、结果……结果我还把这事当成笑话,到处去给别人讲,还腆着老脸说像我们档案局这种单位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刚才刘市长把我叫了去,把杨浦的辞职书退给我,让我做做你俩的工作。天哪,我这才知道,这事真还就发生在我们局。你哭什么哭,该哭的是我,我这张老脸真是没地方搁了!”
刘明娟听着听着,无尽的泪水如涓涓溪流,默默地顺着脸颊向下流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震慑了她的心,比厄运临头还要令人惊惧。她内心的恐惧几乎达到了极点。头脑里不时闪过许多和世界末日有关的影视镜头。她就像一只风雨飘摇中的小舟,不知如何靠岸。她的手中的文件夹几乎都拿不稳了。她的思绪格外茫然混乱,一种深深的绝望,随着泪水漫涌,铺满了她的心田。
朱局长扭头对王晓雅大声嚷道:“杨浦呢?你去把他叫来。我得好好教教你们这两位局长,怎么当档案局的官!”
王晓雅站着没动,嗫嚅道:“杨局长今天没来上班。”
朱局长生气地挥了挥手,说出来的话是命令式的:“那你还磨蹭什么,去家里把他叫来,快去!”
王晓雅没有动身,依然站在原地,心酸地说道:“朱局长,杨局长昨天已经把他住房的钥匙退了,我今天还专门去了一趟,周围的人说他把家具也全卖了。我刚才还在给刘局长汇报,杨局长已经不辞而别了,并且极有可能已同秦冰冰一道离开了本市。”
朱局长怔住了,整个面孔扭成一团,脸色顿时变得十分苍白,身子也像害虐疾一样发着抖,左右摇晃起来……刘明娟和王晓雅都吓坏了,赶紧上前把他扶住,并慢慢搀扶进了刘明娟的办公室,让他斜躺在沙发上。
刘明娟吩咐王晓雅赶紧给120打急救电话,自己则找杯子给他倒水……
朱局长艰难地坐直身子,朝她俩招了招手,声音一下变得极为和蔼:“小刘,还有小王,你们俩都过来坐下。我没什么,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没有那么脆弱。倒是这个杨浦,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脆弱,市纠风办的通报也没有点名,怎么这么一个小坎就迈不过去了,竟然会负气出走。知识分子的虚荣心哪,唉!小刘,你坐下来,慢慢给我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讲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刘明娟的大脑原本几乎失去了思维和记忆,变成了一片空白,但此时此刻对这事的全过程却记忆犹新,像是打下了深深的铬印。什么叫做不堪回首,她觉得和杜彬成的那次约见是对这个词最贴切的诠释。她的叙述时不时被一阵汹涌上来的哽咽打断了,她的泪水,不是一颗一颗,而是一片一片地直泻而下,使她的整个面容写满了凄迷,像一株摇曳在暴风雨中的小草。她一边哭一边说,语言里饱含着泪水的湿润和苦涩。
朱局长听完后,垂下头,默不做声。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便皱皱眉头,沉吟片刻之后,又狠狠地扔在地上。在烟头落地的一霎,溅起了几颗橘红色的火星。
刘明娟冲动地站起身来,对朱局长说道:“我这就去写辞职书,明天一早就交上去。”
朱局长摆摆手,让她坐下,语调尽量放得柔和地说道:“实际上,我刚听说这事,的确很冲动,对你也有误解。我听你这么一讲之后,我相信你讲的是实情。你也不要过于自责,你从来就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只是被人利用了。我仔细想了想,杨浦的愤然出走,不会是因为市纠风办的那一纸不点名的通报,而极有可能是像我最初那样,对你产生了极大的误会。说实话,他对你的评价比我对你的高,他一直认为你的直率和泼辣是他无法企及的,并且对他产生着极大的影响。他也多次说过,与你共事让他感到轻松和愉快。就在新班子刚组建不久,我、老宋还有杨浦,我们聚在一起喝过一次团结酒,闲聊中我仍然坚持认为杨方明进新班子更合适。杨浦还开玩笑地反驳道,一个好的班子就像唱一台川剧,要生旦净末丑都有才行,哪有靠清一色小生就能把戏唱好的。正是因为他特别看重和维护你,对于出现这种事情,他的反应过于强烈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相信,他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一定会像我一样谅解你。你和小秦不是好朋友吗,可以试着通过她作些解释工作,杨浦会听她的。”
刘明娟听了朱局长的分析,低垂着眼睑,更是伤心不已,内心饱含着羞愧和悲伤,泪水扑扑簌簌直往下落。她感觉到,这些话语仿佛在自己心底最嫩薄的地方按下了一枚图钉,疼得窒息,却又摆脱不了。
王晓雅在一旁劝慰着,不停地递送着纸巾,嘴里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个杜书记也真是的,一个局本来挺好的,虽然有时也吵吵闹闹,但也都是些人民内部矛盾,谁也没真放在心上。这么一弄,用骆驼祥子的话说,把我们原来心里的那点儿清凉劲儿,都给毁尽了。”
朱局长猛地拍了一下茶几,目光如电,勃然大怒道:“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只以为《红岩》里有甫志高,没想到档案局里也有,真是一个臭皮匠弄死三个诸葛亮。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留!你们清楚,我几十年了一向是与人为善的,但这件事上我得破天荒做一回歹人了,逼得我也只好 ‘挥泪斩马谡’了。档案局可不是妖魔鬼怪麇集的地方。哼,就算他是孙猴子,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儿,你们就等着瞧吧!”
刘明娟哽咽地说道:“朱局长,这事我也有错,我那天不去找他就不会出这事。现在局里这种状况,杨局长走了,宋局长一时也回不来,我实在是没有能力支撑起这个局面。我想,我还是辞职吧。”
朱局长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审视着她的面孔,慢条斯理地问道:“小刘,你说说看,‘责任’两字是什么意思?”
刘明娟一时没反应过来,瞪着一双疑惑的大眼睛,黑多白少,眼巴巴地望着朱局长。
朱局长望着刘明娟黯然的样子,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来替你说好了。我也不给你讲什么大道理。嗯,今天下午我去送甜甜上学,她穿了一条背带裤子,挺漂亮的。假设她的裤子那两条背带,现在断了一条,那么所有的责任就系在另一条背带上了。你想想看,你现在该做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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