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娟来到家门口时,又是掌灯时分了。她没有急着掏钥匙开门,而是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似乎有点踌躇不前。自从她知道丈夫同魏丽丽有瓜葛以后,她觉得再也无法在家里享受生活的乐趣了,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像是在演一部无声的电影,能感受到的只有郁悒和冷漠。她真是不想再回到这里了,感觉到下班前的那十几分钟是最难熬的。她望着眼前的这扇门一阵心酸。她搞不清楚到底是丈夫有毛病还是自己有毛病。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就在这时,她听到门内传来丈夫和儿子的对话声,顿时敏感地竖起了耳朵。
儿子嘟嘟哝哝地说道:“爸爸,我们的电脑换一根内存条吧。我们同学用的都是512的了,我们还在用128的,好多游戏都不能玩,一玩就死机。我就在想,你和妈妈两个人,都肯定不会不希望我健康而快乐地成长吧!”
贾兴安叹了一口气,耐心地解释道:“唉,我们那台电脑是不行了,都用了四年了。那不是一根内存条能解决的,要换就得把主机整个换掉才行。可惜,爸爸现在是囊中羞涩,没有钱呀!”
儿子显然是心里是十二分的不高兴,嗷嗷直叫:“爸爸,你骗人,我看见了你在书柜里藏的钱……”
贾兴安慌忙打断儿子的话,低语告诫道:“贾谊,这事你可不能乱说,尤其是不能让妈妈知道。那钱我是有大用场的。这样子,等我把那件事了结了,我就存钱给你重新装一台电脑。”
刘明娟惊讶了,这话无疑触动了她的心病,仿佛立刻品味出这话语的份量。他贾兴安想了结什么,是和自己吗?她的感觉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喝到汽水,嘴里麻麻辣辣的,接着一股气从胃里窜上,直冲鼻子,一股呛人的麻辣气。她心疼得一阵抽搐,愤懑的心里又平添了几分蔑视:了结就了结,谁怕谁呀!哼,你用不着现在就在儿子面前讨好买乖,到时候,大不了像陶莹一样把儿子带走。她还不会像陶莹那么大度,家里的东西不能全归他,一二三四五,该分什么分什么。她闭上眼睛,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流出来。朱局长说得没错,自己平日里就是表现得太软弱了。
房里又传来贾兴安的声音:“贾谊,下个月的十八号,就是我和你妈妈的结婚纪念日。你看一下挂历,是星期几?”
儿子叽哩咕噜地念叨道:“你们大人真是麻烦,就不能自己看呀。爸爸,什么是结婚?”
贾兴安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似有无限的难言之隐,用少有的柔和语调说道:“你一个小孩子家问这个干什么,你以后长大了,自然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儿子沉寂了片刻,满不在乎地嘀咕道:“爸爸你不说我也知道,就是那个时候你把妈妈带回家来,帮我们做家务活的。”
贾兴安不无惆怅地说道:“贾谊,妈妈现在是单位上的领导了,事情多了,照顾不到家里了;爸爸呢,这一阵子在外面也有事,有时候回来得要晚一些。你都要满十二岁了,马上又要进中学了,是个大孩子了,应该懂事了。你得帮着爸爸妈妈做点家务事了,你看,妈妈不是在厨房门贴了张字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家务事情,人人有责’。”
儿子嘻嘻一笑,接口说道:“爸爸,你看清楚一点,我早把它改了。我在上面加了一横,它早变成‘家务事情,大人有责’。”
刘明娟的心又一下子软下来了,刚才的愤懑跑得无影无踪了。先前听贾兴安说那种话,这会又听他讲这样的话,不由让人奇怪了。这种话,即便是花言巧语,也足以让人感动。她的眼泪就开始将她的视线朦胧起来。这就是贾兴安,曾让她迷恋而又无可奈何的贾兴安。她仿佛看到了他脸上那一抹纯真的笑意。那笑意,曾经像清晨橙色的霞光,像蓝天洁白的云朵,让自己心情灿烂,心醉神迷。她也终于知道,有一种东西已经像寄生的花种一样根植入心底,再也驱之不去了。只不过,贾兴安的移情别恋,如一把刻刀,在她心上刻下疼痛的痕迹。他不再是以前那个让她信赖的男人了。她此时此刻也正承受着内心的煎熬,放弃对一个人的感情,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贾兴安又在使唤儿子:“哟,菲菲怎么蹲在门口一动不动。贾谊,你去开门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人呀。”
儿子不满地嘟囔道:“爸爸,你就不能自己去看呀,难怪妈妈要生你的气。”
刘明娟赶紧掏出纸巾擦拭眼泪,房门突然被轻轻打开,贾兴安像一个无声的影子,骤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冷不丁吓了一跳,愣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贾兴安探询和质疑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流露出几分关切之意,轻声问道:“你怎么啦,遇到了什么难事!”
刘明娟继续用纸巾擦拭着眼睛,掩饰道:“没什么,刚才上楼时,眼睛被沙尘迷了一下。”
贾兴安语气温和地关心道:“要不要我替你吹一吹?”
刘明娟面对着他,面对他温馨的面孔、柔情的询问,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感到身体一阵阵地冲动,真想抱住他大哭一场。她清楚,那灰尘不在她眼睛里,而在她的心上。她强制自己镇静下来,竭力平息着心中翻江倒海的波澜。她这不正常的过激反应,出乎贾兴安的意料,不仅使他大为惊讶,连她自己也惊诧不已!
刘明娟摆摆手,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没事了,好像已经弄出来了,只是眼睛有点涩。”
贾兴安侧过身子让她进了屋,关上门,跟在她身后说道:“那……那你先在沙发上歇息一下,晚饭我来做。”
刘明娟心里生出一丝感动,但嘴上依旧冷冷说道:“怎么,今晚不出去了?”
贾兴安看着她的眼睛,声音非常清晰地说道:“今晚没事,不出去了,给你当一次厨师。”
儿子在一旁嘟起了嘴巴:“我喜欢妈妈炒的菜,爸爸弄的一点也不好吃。”
贾兴安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儿子的额头,瞪眼数落道:“你懂事一点行不行,妈妈累了,还是让妈妈歇一口气吧。”
刘明娟疲惫地瘫坐在沙发上,突然像是有一个饱满的浆果在心里裂开,那热乎乎的液体慢慢地向四肢流去。她的思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甜蜜蜜的过去。是啊,谁让人有别于其他动物,在进化中竟然生出一种专管记忆的脑细胞呢?他们恋爱期间,不管她想不想听,他都讲得那么津津有味,不肯放过一切展示他拥有的知识和才华的机会。什么人是非洲肺鱼进化成陆地动物后的产物,外蒙古的丢失与辛亥革命有关,他似乎没有不知道的事,没有没去过的地方。然后,从文学讲到绘画,又从绘画讲到音乐,曹雪芹、张大千、李谷一……由他嘴里说出都仿佛是他的熟人儿,好像这些人全是他家亲戚似的,轻车熟路地就把她带入了一个她十分想去却又未曾有人带路的风景胜地。她得承认,认识他之前,她的眼前是混沌的、黑暗的、荒芜的,犹如没有文明痕迹的史前期;而这认识他之后,她的生活被火光照亮了,有了质变的意义。她甚至于觉得,这些年来自己之所以在局里顺风顺水地一路走来,也都得益于他旁敲侧击的知识和智慧。她意识到,被尘封起来的丈夫虽然失去了明珠般的光泽,但是已成了她生命中的一种力量,一种动力,甚至是一种向往某种生活的激情。这个男人,若真从自己的生活里淡出去了,还真有些不适应。她重重地吸了口气,瞬间,她的全部记忆细胞在兴奋,发亮,运转……
茶几上电话响了,刘明娟拿起话筒,是个女的找贾兴安。她像嗅觉灵敏的菲菲,神情一下子警觉起来,不悦地问道:“找贾兴安呀,你姓什么?”
对方是很嗲的女人声音:“我姓魏。”
刘明娟的语气很不客气:“魏什么?”
对方的嗲气收敛了许多,声音又多了一些拿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姓魏,我只知道我爸爸也姓魏,所以……”
贾兴安急急忙忙地从厨房里跑出。他从刘明娟手里拿过话筒,凝神静听片刻,便频频点头道:“行行行,你不要着急,也不要生气,我马上就到。是是是,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刘明娟像突遭雷击般目瞪口呆了,大脑如同天地分离之前的那个混沌的世界;与其说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如说她不相信自己的命运。她怎能想到,当她热血沸腾地憧憬美好的岁月时,却迎面泼来一盆冷水。就在这么短短的一瞬间,刚才那种甜美温馨的回忆却像放久了的剩菜一样,不仅味道变了,连颜色也变了,还透着一股酸臭味,除了倒掉它,确实没有别的选择。生活啊,你可真会捉弄人哟,似乎是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令人伤心的玩笑。窒息了一段时间的心,正当有了一点复燃的苗头,挣扎着摇晃了几下子,终于还是熄灭了。那一切看来只能是个过去时。她牵动嘴角,不知此刻是用哭还是用笑,方才能更准确地喷射胸中感情的涌泉。
刘明娟见他急如热锅上蚂蚁的样子,一股无名之火开始从心底往外蹿,有一种芝焚蕙叹的感觉,刚才还柔软着的心肠立即变得硬起来了,忍不住嘲弄地说道:“我只知道,做面膜表情也不要太丰富了。怎么,一个电话就魂不守舍了?不过你得明白,我不是你唯一的生活,你呢也不是我唯一的生活。哼,能够娶我为妻是交了天大的好运,你本来就该是小会计的老公,而不是局长的丈夫。”
贾兴安愣了一下,似乎又突然明白了什么,竟然反唇相讥道:“是吗,你有没有逆向思维地想过,或许是你应该庆幸嫁给了我,要不然,档案局的局长就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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