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娟下了车后,正闷闷不乐地低头朝局办公楼走去,昨晚的事给她脸上涂抹上一层阴郁。她心乱如麻,原本就左右摇摆的心又遭受到一下重击,以至于让她感到眼前的局办公楼仿佛都要摇摇欲坠。不过,在她看来,矗立在地上的大楼坍塌也许并不太可怕,而最可怕的是矗立在心中的大楼坍塌了。
“小刘,小刘,刘明娟,你等一等。”
刘明娟听见有人直呼其名,有点惊讶,扭头一看,看见宋局长正从奥迪车里钻出来。他不停地打着呵欠,一脸疲态,毕竟年岁不饶人了。一个月不到,他整个儿消瘦了一圈,就像换了一个人。她被宋局长脸上的衰老震住,此刻的宋局长哪还有往日里叱咤风云的精神气,乍一看不过就是个忧心过头的半百老头。估计有些地质学年代都不如他的年纪大。她不知何故,每每单独见到他,总觉得那淤积在心底的血,便热烘烘地涌上了她的面庞。她甚至于想过,或许正是他的日渐衰老,也才没有来纠缠自己。若可以,她真希望把那天他说的话从记忆中抹掉。而此时,她不得不勉强装出一个笑容给他,那笑容其实假得好比在拿玻璃冒充钻石。
宋局长努力做出一副昂首挺胸的样子,微微地笑道:“小刘,你总喜欢这么低着头走路吗?看上去,就好像当领导是一件多痛苦的事儿似的。按照惯例,县级干部就是领导干部了。你现在是副局长,管他是啥子局,鸡公头上一块肉大小都是冠(官)了。我们那个时候能混上个县团级,早回家给老祖宗上香去了。精神点,拿出一点自信心来,要像我这样,尽管有些力不从心,但还得昂着头走路。”
刘明娟眼睛中隐藏着忧虑,笑脸相迎的时候,嘴上却下意识地揶揄道:“这并不奇怪,我低头是因为正在一步一步爬台阶,而你昂头则是在轻轻松松地下坡呀。”
“我这是在下坡吗,我怎么没感觉到呀。”宋局长疑惑地看了看脚下,像是在和刘明娟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似乎瞬间明白了个中缘故,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佯装不在意地用手指点了点她:“哈哈,小刘,你不会是话中有话,像巫婆一样在咒我要倒霉了吧!”
刘明娟才意识到自己用辞不当,忙自我批评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怪只怪我读书时语文课没上好,词不达意。”
恰在此时,冯文革骑着一辆自行车,摇摇晃晃地拐进了档案局大门,一看到走在前面的宋局长,不由得更是一阵手忙脚乱,把自行车铃捏得叮铃铃直响,紧张地连声喊道:“别动!别动!”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宋局长来了一个急刹车,但还是被自行车前轮撞在了腹部,打了个趔趄。
骑着自行车跟着进来的杨方明,正好见到了这一幕,暗暗捏了一把汗,有点庆幸地低声嘀咕道:“还好,幸亏不是我。天哪天哪,这个不赔100元医药费咋个得了嘛!”
宋局长的额头青筋毕露,一手揪住了冯文革,一手捂住腹部,粗声大嗓地破口大骂:“你这个瘟猪仔,原来你刚才叫我别动是为了瞄准呀!你活腻了!要是精力过盛,可以找个围墙犄角蹭蹭去,用得着跟我对车呀!快滚,乘老子现在觉悟还高的时候,你最好马上从眼前消失……”
刘明娟注意到了宋局长那张在变幻着的脸。那张脸上的颜色渐渐由通红变成了灰白,眉头紧拧,牙根紧咬,两颊的肌肉扭曲出痛苦万状的表情。不知怎地,她在为他担心的同时,忽然之间心中隐隐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快意,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她有些奇怪,他的痛苦竟然让她产生这种反应!就在这一时刻,她心里大胆做出了一个决定,对于这个顶头上司,她将不会用那种原始人的交易方式回报他。况且,原始人之间没有交易,办完事就各自走人。她从内心里是鄙视这种交易的。是啊,讲讲“精神文明”还可以,但绝对不能讲“物质文明”,这样对他对自己都有好处。绝对不能让自己的人生和爱情落下疤痕。这显然是一个原则性问题。她这样做,肯定不是为了那个令人心寒的丈夫。当然,她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样做的真正理由,但她要把这个秘密隐匿在心底。
冯文革心虚地嘟哝了一句:“我又不是成心的。宋局长,千万别骂自己的手下是瘟猪仔,因为从管理学的角度来讲,这对局领导自身也是不利的。更何况,我想我是人老眼花了……”
刘明娟上前关心道:“宋局长,撞坏了吧,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宋局长摆了摆手:“算啦,今天不得行,杨浦昨晚上回来了,我们得开个党组会,蛮实多的问题得宰子子了,要不局里的工作就像是刺芭林里耍龙灯舞不伸了。不过,我这腹痛倒不是今天撞的,已经有些日子了,是得找个时间去医院看看。”
刘明娟听到说杨浦回来了,一刹那间很慌乱,眼睛不知道向哪里看,手和脚都不属于自己了。无端端,她的心似乎漏跳了好几拍。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杨局长不是昨天上午才到北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局长眨巴眨巴眼睛,探询的视线落在刘明娟脸上:“你倒是挺留意他的行踪的,心有灵犀呀,你咋个就晓得他是昨天上午到的北京?行啦,我不听你啥子解释,呆会儿你去叫上他,到我办公室把有些工作研究一下。”
刘明娟内心里本来也没打算向宋局长作什么解释,她之所以知道杨浦是昨天上午到的北京,完全是应秦冰冰的要求向省局王局长打听到的。不过,这当中有一个细节她敏感地捕捉到了,那就是她一直担心秦冰冰没有对自己说实话,看来,她和杨浦真没有局里传闻的那种关系。要不,杨浦到了北京,肯定不会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再怎么着也得在北京逗留两天呀!她的心顿时变得像一只归巢的鸟那样安定。
刘明娟由衷地笑了起来,妩媚和娇柔随笑声扩散。她兴奋地向宋局长征询道:“要不要我再去通知一下杜书记?”
宋局长摇摇头:“算了,他又被市纪委借去办案子了,没必要把他喊回来。我看,就我们三个臭皮匠,能顶上个诸葛亮了。”
刘明娟步履轻快地上了楼,在路过杨浦办公室时,她听见里面有人走动,但她并没有急于闯进去。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从抽屉里找出了很长时间没用的化妆品,对着镜子化了一个精致的淡妆。她抚着狂跳不已的胸口,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一下。此时此刻,她双颊绯红,略带醉意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柔和的光芒,她惊奇地发现镜子中的女人依然那么楚楚动人。
刘明娟再对着镜子往下看,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王晓雅没说错,自己的这身装束既老又旧。女人对服装一向有一种天性的嗜好,就仿佛她们对容貌的关注,可以伴随一生。她眼前立即浮现出家乐美商厦那漂亮的套裙,是得找个空闲时间去把它买下来,穿在身上一定能为自己增添一些自信心。她脑际突然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要是有人替她买下,那真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
走廊里传来宋局长不耐烦的喊声:“刘明娟,我让你叫杨浦,被叫的都过来了,叫人的却还没过来。啷格这么啰嗦哟!”
刘明娟赶紧收拾起桌上的化装品,拿上工作笔记本,急急忙忙地来到宋局长办公室。杨浦果然已经坐在了那里。他穿着黑色的休闲夹克,款式是今春流行的那种,大气、时尚。他大约是刚经历了长途奔波和家庭破裂,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沉默寡言,本该是阳光灿烂的小生面庞上,正显露着几许疲态和消沉。他的眼神中,有一丝淡淡的忧郁,似乎埋藏了某种心事。她看他的眼神有点迷离,她的目光像被涂上胶水似的粘到了他身上,忍不住在心底翻腾着遐想。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一扇门关闭的时候,会有另一扇门打开。生活有时真像一个万花筒似的,随便轻轻地摇一摇,就会变幻出各种不同的图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多么复杂多变啊,也许一个昨天看上去还没有任何直接关系的人,在你的下一个路口或许就成为了你生命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她心中这么一想,全身就像有小蚂蚁在爬,脸上也禁不住滚烫如灼。
宋局长见刘明娟坐定后,冲杨浦点点头:“要不要先谈谈这次出去的观感?”
杨浦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今天就不讲了,我正在写一篇观感性质的考察记,待写好后我再给两位详细汇报。”
宋局长笑了笑,转了个话题:“也好,那我们就研究一下局里的人事安排问题。局里的班子调整以后,加上有人停薪留职走了,中层干部缺位问题凸现,已经影响到局里的工作正常开展了。还有,我前几天刚到市编办争取到三个进人指标。我们今天就好好议一议,我们的中层干部怎样调整和安排,以及进些啥子人,哪扪子进?杨浦,你不要稳起哟。我们三人中就你墨水喝得多一点,好比是秋后的石榴一看就晓得点子多,还是你先谈谈吧,。”
杨浦犹豫了一下,也不推辞,开口发表起意见,言辞之间有一股毫不遮饰的率直:“我看,缺位问题最突出的就是局办公室和法教处,这两个处室现在都没有负责人。我觉得就现有局里的人员状况看,王晓雅出任局办公室主任比较合适。法教处呢,目前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看能不能动员秦冰冰回来上班。至于进人问题,应当着重考虑进点网络工程专业的大学生,还有就是讲解员之类的人员。要不然,我们局的信息化建设和建设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工作不好开展。”
刘明娟默默无语,入神地凝视着杨浦。她喜欢他说话的方式,从不激昂,却能一一说到点子上。她觉得他说话的语速恰到好处,从他举手投足间表现出来的种种,都极有修养,让人容易定位他所生活的层面和环境,透出上等的类似欧洲贵族一般的气质,把周围的人衬得污浊不堪。他那一方看似遥远而神秘的天地里,或许存在着另一种生活,拥有另一种美和价值。这让她无端地陷入向往和痴迷。
宋局长听了,不住地频频点头:“我赞同这样的考虑。只是,让秦冰冰回来上班,估计怕是莫眼。我听说,她去了北京以后,很受集团公司老总的看重。原本让她出任总经理助理,被她一口拒绝了。最近又安排让她担任了软件公司副总经理,年薪已涨到十万。这样吧,我先试着打电话同她的老总联系一下,让他去探探口气。”
刘明娟将视线转向宋局长,有些诧异,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对秦冰冰的情况这么了如指掌。看来,朱局长叮咛她的单线联系完全徒劳。领导就是领导,没有什么事情不清楚的。同时,她对秦冰冰的回来感到了一丝忐忑和不安,身体顿感不适,身不由己地起身出去上洗手间。
刘明娟一进洗手间,就听到隔壁男卫生间传来杨方明和冯文革的谈话声。杨方明正在不断地数落冯文革,因为他早上上班时,居然敢骑车撞上了宋局长。杨方明谈话中指责的意味愈来愈令人受不了。
冯文革闷了半天没开腔,忍不住说道:“你丫没事吧,屙尿把胆子屙掉了吧?我还以为你的那玩意儿就只能屙尿呢!真是的,那件事总得有个人来做呀。按说,你虽然是处长,其实跟我一样还是平头百姓,你应当卫向我才是,真不晓得你骑自行车时你那玩意儿是摆在哪一边的。你说说看这世界有多么的不公平,同样是上班,宋局长都坐上奥迪了,我骑一辆破自行车还没刹车。”
杨方明用一种羡慕的语气说道:“小冯,你经常在局长面前闯祸,怎么就从来没人送你三寸金莲?”
“什么三寸金莲?哦,懂起了,你是说被人穿小鞋吧?”冯文革似乎不满意了,哼了一声,冲着杨方明反问道:“杨处长,你想想看,我要是没有被穿小鞋,怎么会一直夹着尾巴在馆务处做一条看门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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