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娟一家三口来到全市最大的家乐美商厦时,正是客流量最汹涌澎湃的时候,因为是春节期间,大概是周边县城和乡下人都辐凑而来,有点农村包围城市的阵势。或者说,城乡之间大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紧密的结合过。大厦内两条滚动电梯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人头攒动,长龙般的扭动着。元旦节打出“喜迎元旦全场九折起”的广告,“元旦”俩字换成了“春节”,在“九折”后面加上了一连窜孔武有力的惊叹号,仿佛能给人们带来一串儿接一串儿的惊喜似的。有的摊位还大言不惭地挂出了“一次——性处理”的招牌。谁都知道,一年当中,人们最想花钱和最想挣钱的时候到了。
儿子贾谊一进商城,就兴冲冲地独自朝电脑城走去,又去买他的游戏牒子去了。
“今年春天,不知又流行些什么时装?”刘明娟抬眸望着贾兴安,满面春风遮都遮不住,充分展示着女人从逛商场中所体会到的那份快感。她很满意丈夫今天能陪她来逛服装摊位。这要换在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通常情况是,一家人一进入商厦,他就撇下她同儿子一头扎进了电脑城。
贾兴安瞪了她一眼,苦涩一笑:“和往常一样,只有两种,一种是你不满意的,另一种是我买不起的。”
刘明娟脸上喜滋滋地挽着丈夫的胳膊,夹在挤挤攘攘的人群里,在一长排挂着时装的摊位前鱼一样地游弋着,转着头看来看去,蜻蜓点水一般地掠过各式各样的服装,用手不停地摸,寻找有什么是自己看得上的。偶尔也停下脚步,对一些新款式样的时装点评点评,取下来在身上比划一番,在试衣镜前立正稍息左右转体。她很快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每当她关注一件衣服的时间稍长时,贾兴安总要凑上来对那件衣服的商标仔细查看一番。
刘明娟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是在看品牌吧!你平时不怎么关注服装的,怎么分得清哪些是名牌哪些又不是?”
贾兴安愣了好一阵才摇头说道:“我没有看牌子。这只不过是男人和女人看东西的方式不同而已。”
刘明娟不明白,继续问道:“男人和女人看东西的方式,有什么不同?”
贾兴安叹了口气说道:“唉,男人和女人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永远都想不到一块去,就如同两条平行线永远不能重合。在我看来,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女人进了商场通常只看物品,而男人则往往要看价格!”
刘明娟听了这话,刚刚所产生的好心情,渐渐消退,像海水退潮一般,几乎退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随即她感到一种浩大的空虚在飘落。她对着散发着热气和各种气味的黑压压的头颅,嘘了一口气,心里一片空茫。在局里,作为她个人的收入不算低的,一年下来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有两三万;在市级机关里,单从工资单上看,因为有特殊岗位津贴,每月也比其他局行同等资历的要高出两三百块钱。但从整个家庭收入来看,由于丈夫一月只有几百块钱,与周围双双都在机关里工作的相比,也就只能算困难户了。局里集资修建的经济适用房,每套还不到十万元,也无力购买,一家人还挤在丈夫十年前分得的历史遗迹似的二手房里。局里女职工多,天天都聚在一起论衣品鞋,她是从不敢往里凑。丈夫的这一举动是可以理解的,儿子就要进中学了,双方的父母年老多病也需要资助,弟弟和弟媳下岗了也时不时来借钱,花钱的地方多了。按道理,她是不该有此项重大支出的奢侈想法。不过,这一次就算例外吧,无论如何她也得咬咬牙买一套像样的衣服。
“我看算了吧。你就像皇上选妃子似的,再逛,也不一定选中你满意的。要不,还是你一个人逛吧,我去电脑城看看放单线的儿子。”贾兴安恹恹地说道,他已经耐着性子陪她逛了三层楼了。
“这里没有,我们就再去一层商场。就一层,好吗?”刘明娟很有耐性地恳求道。
贾兴安没有吭声,只是有些郁闷、迟疑,但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仍然顺从地随她上了电梯。
“哇——”刘明娟刚一离开电梯口,就攀着贾兴安的肩膀指给他看:“总算找到了!就在那里!快,快把那套裙拿过来!”
那是一套浅粉色套裙,温柔而不艳丽的颜色,带有浓浓的女人味;充满美感的剪裁,以简单利落及时尚得体为主,尽显女性线条优美;俏丽的小圆领尽显时尚新颖。胸前配以绣花,带点洋气,带点自然,好像还正在吐露芬芳。
“先生小姐的眼光真好,这是我们刚刚进的新款,面料也好,纯毛的,又透气又舒服。别的店里还没有呢,最合适白领丽人穿了。现在是春节期间,我可以优惠九折。”笑吟吟的售货小姐很及时地站在了他们面前,口中喋喋不休,热情得让人极易产生购物的冲动。
刘明娟眼珠发亮,兴奋地、央求似地望着贾兴安。他细细的眼睛正在端详那套裙商标下的价目表。一个不算很大的数字后面,多跟了一个吓人的“0”——3000。这几乎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她鼓足了勇气,把自己的手臂轻轻插到他的臂弯里,推了推他。她仍然希望他能替她买下来。
贾兴安上下打量了刘明娟一番,又向周围看了看,凑近她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莫不是真打算买吧?你知道的,这种商场根本就不是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开的,你没听售货小姐介绍,那衣服只适合白领丽人穿着。”
刘明娟白了他一眼,嘴里嘟囔道:“你看我是平头百姓吗?”
贾兴安看着刘明娟执拗的目光,用手在脸上摸了摸,咧开嘴苦笑着问道:“那你看看我的脸上干净么?”
刘明娟仔细看了看后说道:“没脏,挺干净的。”
“女人啊,一见到衣服就丧失理智。看你这劲头,我还以为你是要血洗商场,而我只是来给你当免费的搬运工而已,搞了半天原来是要血洗我呀!”贾兴安摇着头叹了口气,接着又自嘲地说道:“是啊,难怪晋惠帝也闹不明白,人饿了为什么不吃肉呢?只不过,我得非常遗憾地告诉你,我的兜里比我这张脸还干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历史学而不是点金术!”
刘明娟的脸红了起来,她又瞥了他一眼,他还是不动声色,悠闲地看着她不说话,像是一个大人看小孩向他索要冰激凌。她的脸越发地红了起来,眼睛里也开始湿润了,好像有了委屈的眼泪。她知道,丈夫虽然工资不多,每月还是有好几百块钱,而且是一分钱也没上交过。家里的开支全是她一人独撑。几年下来,除去吸烟等一些男人必要的支出外,怎么也能积攒下万儿八千的私房钱。她自己并不是出不起这钱,随身的小包里就装着春节前局里发的五千块奖金。出门前,她本来也是打算动用这笔钱的,可现在她格外希望丈夫来买单。她觉得这样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象征意义。
贾兴安用手指着那套裙问道:“有没有……便宜点的……像有点瑕疵什么的……”
刘明娟嘴一嘟起,红红的脸庞看起来有点孩子气,似乎觉得颇伤她面子。她差点掉下脸来,但是忍住了。她发现丈夫就像在身边挤来挤去的乡下人似的,只想着买处理品和便宜货,说起来还读过大学真不上档次,俗不可耐。她正要赌气地声称自己来付钱时,包里的手机响了,摸出来一看,是秦冰冰打来的。她见商城里嘈杂声太大,冲贾兴安说了声“我到外面去接个电话”,便匆匆忙忙地朝商城外面的平台走去。
刘明娟边走边寒暄道:“怎么样,冰冰,你在北京还好吧?”
同秦冰冰保持单线联系,是朱局长交待给她的任务。在办理秦冰冰和李小宛停薪留职的前后,朱局长很信任地让她参与了整个事情的全过程,并一再叮咛她,这事只能她一人知道,不能向局里任何人泄漏她们的去向,包括局里的几个局领导,尤其是杨浦。在去省城送秦冰冰和李小宛的路上,朱局长也向她们俩提出了要求,以后有什么事要找局里,只能通过刘明娟,不得找其他任何人。同时,还规定她们俩不管有事无事,必须隔一个星期同刘明娟联系一次。
刘明娟从电话里得知,秦冰冰和李小宛到了北京之后,公司里还没有正式安排她们的工作岗位,只是临时让她们在公司总部搞点文案工作,说是过了春节再说。
秦冰冰说完这些之后,沉默了一下,放低声音问道:“局里的其他人、比如杨局长还好吗?”
刘明娟呆了一下,心直往下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她很快就镇静了,一咬牙,撒了个谎:“局里的人都挺好的。杨局长也挺好的。只是,大家都挺牵挂你的,晓雅对你的不辞而别至今还耿耿于怀。她可一直在埋怨你,真是不拿朋友当朋友,还唱上了几句什么,奶奶不是你的亲奶奶,你爹也不是你亲爹……不啰嗦了,你只身在外,一定要保重好身体呀!”
刘明娟打完电话,返身走回刚才那个服装摊位,远远看见贾兴安像个被人识出身份的逃犯,正慌不迭地逃离那里。而那位售货小姐似乎并不想放弃这单生意,吸附性极强地尾随着他,不歇嘴地说着什么。市场经济一下子把这种热情弄成了一个可怕的东西。
刘明娟迎过去,随着距离的拉近,她听清了贾兴安一个劲地在推脱:“生意没有这么做的,有这样强卖强买的吗?你就不要跟了,把天说破了,我也是不会掏这个腰包的。我妻子虽然喜欢,但你不看看她多大年龄了,能穿得出去吗!”
售货小姐终于停下脚步,嘴里依然不死心地说了一句:“要知道,这可是当前最流行的。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有个好建议,你不妨把你妻子换一换。”
刘明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想这样的老公真是窝囊,也该打打折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