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娟一夜酣眠,早晨起床后情绪特别好,进进出出都哼着心太软。可是,当她一走进厨房里,一见到盥洗槽里堆积如山的碗碟,莫名的心底深处的烦恼像成群结队的蚂蚁出洞,汹汹涌涌地爬了上来,她没法控制内心气愤不已的情绪,丈夫就像是又一个处处需要照顾的“儿子”,甚至于比儿子还儿子。男人结婚好像就是为了找个人照顾他。结婚这么多年来,家务活都落在了自己头上,几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她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县级领导干部,真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在家里还得像个“全天候”的老妈子似的。比较而言,似乎家里的工作比单位的繁重得多。老样子是得改变改变了。她知道,这种事情从来都是一场拉锯战,一方多进点,另一方就会退一步。无论如何,反正不能心太软。
刘明娟先是找来一张儿子画画的白纸,龙飞凤舞地在上面写下“家务事情,人人有责”,气呼呼地贴在了厨房门上。随后,她“腾腾腾”地走进卧室,掀开被盖,强压着火说道:“贾兴安,你能不能去把昨天晚上用过的碗筷洗一下?”
贾兴安机械地“哦”一句,声音不大,但很坚决:“不能,至少五分钟以内不能,我还没睡醒呢!”
刘明娟感到血直往头上涌,耳朵里像是装了两只鼓。她克制着让自己保持冷静。她有几分看透了丈夫的心思,决定耐下性子给丈夫做做工作,于是绕了一个圈子,故作轻松地对他说道:“哟,早饭的香味还没赶跑你的瞌睡虫呀!我只不过是考验你一下,其实碗筷都已经洗好了。”
贾兴安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五分钟时间到了。其实我也是和你开开玩笑,尽管平素我信奉君子远庖厨的古训,其实还是很愿意帮你干家务活的。”
刘明娟的嘴角闪过一丝嘲弄的神色:“我更是在和你开玩笑,既然你愿意洗,那就请你快去干吧!”
贾兴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有些陌生的刘明娟,仿佛素不相识,一副经历了“褒姒烽火戏诸侯”之后的神态。有好一阵子,竟然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突然间,他恼羞成怒地嚷叫起来:“刘明娟,我奉劝你一句,你不要把办公室政治带回家好不好?我厌恶你的这些小伎俩。你最好就像你进门脱大衣一样,把那些都脱掉,挂在门口,明天上班再穿走。你牛什么呀,不就是一个小科长吗,人家撒切尔夫人还自己买菜做饭呢!”
刘明娟见贾兴安黑着脸像块铁,惴惴不安起来,赶忙噤了声。她跌坐在椅子上,两只手不知所措地相互捏着,一声不吭。她心里万分沮丧地思忖道,看来,自己昨晚上过分乐观,主观而错误地认为西风压倒了东风。事实上,丈夫虽然窘迫,但骨子里的东西决不会因为她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的提高有丝毫的改变,倒驴不倒架。他依然是以前的他,在他习惯的高度,纹丝不动。记得她电大毕业时,兴冲冲地拿着毕业证回来交给他,他却不屑一顾地开玩笑对她说道,你就是再拿回几个文凭,即便像我一样去配上副阔边眼镜,也还只是个准知识分子;就像即使配上了漂亮的马鞍,骡子终究还是骡子。还有,当自己工资表上的月薪已经超过了他的一两倍时,他仍然不以为然地狡辩道,像工资这类事是有变数的,随时都会有变化的,没有可比性,要比就要比永恒性的东西,比如我们俩的身高,你大概永远长不到我这么高吧。她当时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却尽量压抑着不满情绪不让它流露出来,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说得极有道理,只是好像中国有永恒性不变的规定,男人必须挣钱比女人多啊?一想到这些情景,她突然叹了一口气,觉得丈夫明明已经变成了西红柿,他却还好意思老拿自己当新鲜光亮的水果。她心中的一团愁苦的黑云顷刻之间把先前美好的心绪淹没了。
门铃响了,菲菲一路狂吠扑向了门边,这狗一向是人来疯。
刘明娟坐着没动。这住房是学校的教师宿舍楼,大年初一这么一大早,多半都是来找贾兴安的。她不想做老妈子了。
“你们找谁?”贾兴安只得穿着睡衣去开了门,不过他似乎并不认识来人,站在门口同外面的人交涉着:“什么,恐怕你们敲错了门,这儿没什么刘局长。”
门外是一个嘴快的女人:“要敲错门,也只能敲错群众的门,哪会敲错领导的门?”
刘明娟一听就知道是小唐的声音,急急忙忙迎了出去,走近一看果然是小唐。小唐一手牵着甜甜,一手拎着一个用于感情投资的大礼品盒,正用困惑的目光打量着那道门。她们不是一个处的,上班不怎么来往,下班后各人有各人的家务要忙,很难得串门。刘明娟感到有些意外而又惊喜,慌忙招呼道:“是小唐呀,哟,还有甜甜,快进来坐。”
小唐一见到刘明娟,立即满脸的彩旗招展,絮絮叨叨地说道:“刘局长,我记得是这个门,上次我来过的呀。我想我不会走错门。”
刘明娟一边驱赶着菲菲,一边把她们让到客厅的沙发上,嗔怪道:“小唐,不要这么称呼,毕竟还没有正式下文。世事难料,要是中途有什么变故,岂不是浪费这些个名词。这么早,天气又这么冷,你们俩娘母来有什么事吧。”
小唐坐在沙发上,嘴巴上的含糖量超过了甜叶菊:“怎么会!谁都知道,刘局长在局里不是一二般的能干,又没什么问题,都公示这么久了,我估计过了春节就会发文的。我和甜甜今天来,是给刘局长一家人拜个年,不会打扰了刘局长吧!”
这样的恭维话似乎谁都爱听,可刘明娟却不是这样,她的内心“咯噔”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脸上着了火似的红了一大片。小唐所说的“又没什么问题”,听上去总感到有什么不太对劲,那声音犹如刀子一般切割着正要兴奋起来的心绪。她本能地瞟了一眼贾兴安,他正惊愕地听着她们的交谈。刘明娟觉得,这次她能出任副局长,神通广大的宋局长或许起了关键作用,至少没有从中作梗。否则,这件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在她看来,对方似乎只需轻轻地哈一口气,自己就得像一个干了的丝瓜一样无依无靠地在风里晃荡起来,甚至于跌落在地。她记得公示后的某一天,她专门找到宋局长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宋局长盯着她说了一句让人心跳的话,“说这么多空话,尽来虚的,你就拿点实际行动来感谢一下吧。”她感觉到宋局长那暧昧的目光,就像一盆脏水从自己的头顶倾泻了下来。她静下来想了想,联系到他拈花惹草的毛病,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没想到她这种年龄的人竟还能勾起某些人的犯罪欲望。仿佛她这朵洁白无瑕的莲花正等待着淤泥的滋养与临幸。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仿佛像有一只无形而沉重的铁锚,正在牵引着她的心坠入幽深冰冷的海底。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坐啊小唐!”刘明娟转过头来,看见甜甜站在低低的茶几前面,愣愣地凝视着上面一盘黄澄澄的橘子。她故意大声地问甜甜,眼睛却瞟在小唐的脸上:“喂,甜甜,你是想吃橘子吧?初一早晨就得吃福橘。”
甜甜看了小唐一眼,小声说道:“妈妈,我没有想。”
刘明娟的手搭在甜甜的手上,轻轻地拍打着,笑着问道:“没有?我看你好像就是想拿一个橘子。”
甜甜把手抽回去,藏匿在身后,头摇得像只拨浪鼓:“没有,我没有这样想!刘阿姨,我是在想尽量不去拿。妈妈,这是不是就是爸爸说的正义战胜了邪恶?”
客厅里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刘明娟选了一只最大的橘子,递了过去。甜甜没有马上去接,而是仰面看着小唐。小唐站起身来,伸过手去抓住甜甜的手,轻声地说道:“快谢谢刘阿姨,刘阿姨给你的你就拿着吧。刘局长,我们就不打扰了。”
刘明娟送走了小唐和甜甜,并没有觉得特别轻松,反而招来满腹的心事和烦恼。事实上,在整个公示期间,她唯一担忧的就是宋局长突然间变脸。她心里清楚,宋局长马上就要出任档案局局长了,一把手的态度对单位的任何事情总是举足轻重的。要说,真同那个乡巴佬发展那种关系,她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成本有点高得离谱。面对贾兴安猜忌的目光,她委屈地好几次想把这事告诉丈夫,但总是张不了口。她自己反复想过,事情已经这样了,只会在家里逞强的丈夫就算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不会有好的结果。她因此愈加看不起丈夫,若是贾兴安真有本事,有个一官半职,她何至于如此忍气吞声。她打定主意自己私下独自处理这事。有什么办法,自己的命根子就捏在人家手里,眼下唯有一个字“忍”啊。机关里广泛流行着一条生存法则,“百忍可成钢,忍成不锈钢”。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最近一段时间宋局长并没有纠缠和骚扰她,即便单独在一起时他也从没有对她动手动脚的。她忧心忡忡的事情,也随着一次又一次若无其事的平安渡过,反倒是慢慢地冲淡了。可是,有句老话却不时在提醒着她,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老是被人惦记着可不是一件舒坦的事。
贾兴安用自己的手肘拐了刘明娟一下,翻起眼睛来打量了一下她,惴惴不安地问道:“你真是当上了局长?”
刘明娟觑他一眼,左右的眉毛都接轨了:“不是蒸的还会是煮的,哼,市政府的刘姨昨天已经告诉我了,我的任命通知过了春节就会发下来了!”
贾兴安一个劲地直搓手,老着脸皮问道:“你们档案局怎么啦,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不过我依然不明白,你说就你那点文化你那点水平你那点能力,哪一点比我高?要不,你们那儿是不是主要看外表,花瓶似的女人就升得快。也不对,你们局里长得漂亮的也不止你一个人,比如小秦。我说,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刘明娟悠然地斜视着他,语气稍硬地说道:“骗你,亲爱的,现在你觉得还有这种必要吗!”
刘明娟看着贾兴安脸上明显地僵了一下,心里有了一种占上风的感觉,再度享受到作为一个成功女人的荣耀,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她站起来的方式,就像一个人刚刚发现站立的艺术,并且领悟到如何才能站得比古往今来的任何人更好。她拉平衣服,冲着贾兴安指手划脚道:“算了算了,你现在不用去洗碗筷了。还是先去把儿子喊起来,我们一起去逛商店,我得替自己买身好一点的衣服。”
贾兴安颇有些受感动,喜出望外地说道:“真太好了,谢谢你的帮忙,你是知道我最不喜欢洗碗的。”
刘明娟嘟着嘴不开心地说道:“不,我的意思是,你留着回来再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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