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平安抵达泸沽湖的时候正好是黄昏时分。
省档案局在丽江召开的《档案工作》发行会,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草草收场。接下来,便是组织与会者游览丽江古城、玉龙雪山……再接下来,便是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杨浦禁不住秦冰冰的一再劝说,风尘仆仆地直奔泸沽湖而来。
车出丽江不远,一路上山道的险恶超出了杨浦的想象,一边是波涛滚滚的金沙江峡谷,一边是怪石嶙峋的险恶山崖,真可谓一路惊魂;每一道弯都俨然是一道鬼门关,绷紧的神经无法令他数不清车子到底在险峻的山道上拐了多少道弯;尤其是悬在头上的石块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令人胆战心惊,不时看见坚硬的巨石忤逆地兀立于路心,仿佛恶魔般令他毛骨悚然……
“第一次走这样的山路,害怕了吧?”秦冰冰掩嘴笑道,她从后视镜里看到杨浦脸色苍白。
“可不是,你还是少说话,专心开车,你这个办公室副主任一定要保证领导的安全。要不,八万公里也就白开了,说不定还要被定性为谋杀罪!”杨浦表情故作镇定,心里真为她捏一把汗。
“放心啦,出了事又不是你一个人上天堂,有我陪你呢。怎么,不乐意跟我一块死啊?再怎么你还比我多活了十来年,怎么都是赚了的呀。糟糕,刹车好像失灵了,不是我是车子要谋杀你了。”秦冰冰突然失声叫道,眼神中却露出难得一见的调皮。
“原本我只想还是等到自然死亡为好,听你这么一说,我想得通了。那好吧,尽量找个矮一点的悬崖吧,让我不要摔得太难看。”杨浦侧身看了一眼秦冰冰,从神情上看就知道她在开玩笑,也就跟着幽默了一句。他觉得眼前这位秀丽哀婉的冷美人性格开朗了许多,身上多了一些奔放和激情。
夕阳西下,蓝绸一般铺开的湖水在一片金光中,渐渐变为翠绿色,微风掠过处,波光粼粼。岛屿点缀湖中,神山屹立湖畔……杨浦在湖边下了车,两手插在腰际,上半身稍稍朝后挺着,目不转睛地欣赏着那一片又一片无边无沿的水的世界,静谧、清纯、宁静而志远,恍然一个如诗如画的梦中仙景。就这一眼,今天经历的所有惊吓和辛苦都是千值万值!
不远处的湖面上,从猪槽船上飘荡着撩人情怀的花楼情歌:“阿哥哟,阿哥哟,月亮才到西山头,你何须慌慌地走……你离开阿妹走他乡,只有忧愁,玛达咪……”
秦冰冰跟着下了车,站在杨浦的身前,身子微微后倾,有点小鸟依人的姿态。她颇为忧伤地感叹道:“我听人说,泸沽湖是女神悲伤的眼泪汇成的,一个注定产生爱情的地方,也注定是一个缅怀爱情的地方。即使是那些爱情路上痛过、错过的人,在它面前,也势必归于平静。”
杨浦微笑道,说得像个旁观者:“其实,不要为了一棵小树就放弃整片森林。小秦呀,我看你离婚都一年多了,该另找一个老公了。”
“是呀,这我知道,没有爱的人生是苍白的,爱是上天赋予尘世的最完美的礼物!我也想另找一个相配的老公。只是,茫茫人海,我找谁的老公呢?”秦冰冰苦笑着转过头来,凄婉的目光咄咄逼人。
这话后面的含义,轰然拨动了杨浦全部的神经,一种难言的亢奋和憧憬,使他像坠入无边的大海,淹没又浮起。他只觉得狂跳的心几乎要蹦到嗓子眼了。杨浦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的直觉告诉他,她的心弦在为他而动。福兮,祸兮,简直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说真的,在几近不惑之年,没有想到竟能领受到这份温情和爱意。一段时间来对她的有意回避、有意忘却、有意抵御,顿时都化作了谎言。他从未有这一刻的心神荡漾,不能自持,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于想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恰巧在这时,杨浦的手机适时地响了。是刘明娟打来的。手机的铃声刺破了四周寂静而骚动的空气。
“喂,是杨局长吧!我跟你汇报一下柳溪镇的处理情况。刚才我又找了市监察局的张局长,他已经敦促县监察局出文了,具体处理情况是这样的:分管领导匡镇长受到了行政警告处分,对主管领导黄主任的行政处分是记过,而档案员小廖因不是监察对象被责令调离现岗位。杨局长,我认为这个结果还是可以接受的。另外,这件事情我想可以上报省档案局,同时通报全市。这样处理行吗?”刘明娟兴奋得什么似的,呜里哇啦了一通,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请再讲一次行吗?”杨浦要求道,由于刘明娟说得太急,手机信号也不太好,只听清了一个大意。
“可以是可以的,不过我无能为力了!”刘明娟显然是听岔了杨浦意思,她停顿了一下,好像有些伤感,语调也变得十分沉重:“下一次只有靠秦冰冰来整了。局里的文件今天都发到了各个处室,下午杜主任已经开始向我办交接了。杨局长,我真是不想离开法教处,离开你的直接领导。”
“不要这样。我们依然是同事,以后你若是需要我的支持仍然可以直接来找我嘛!”杨浦慌忙安慰她。他听出她的声音不像往日那么清脆,哭过似的。他从内心里承认,刘明娟的性格很好,一起共事格外轻松。
“喂,那件事情就照你的意思办吧!你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呀!”杨浦说完便匆匆把电话挂断了。
夜风吹拂,撩起了秦冰冰如丝的长发,她的长发被吹起,飘着,似乎是要飘到天上去了,像是有无数个瘦长的女孩在跳着柔软的舞,更像是张开的一张网。看得出来,她的心情比她的头发还要凌乱,被轻柔的晚风拂来又拂去。
杨浦骤然想到“悲剧”一词,悲剧是一种美的毁灭,这似乎是亚理士多德的一个重要论点。他清醒地意识到,每个人的灵魂最隐***,总是存在着善和恶的碰撞,甚至交战。善控制得住恶,能成为一个正常的社会人;善若约束不住恶,必定如癌细胞扩散那样,愈演愈烈。他可不想毁灭这眼前的美,必须得用心中的善约束住恶。他记得托尔斯泰曾把人分成感情的人和理智的人,他很庆幸自己是理智的人。他像打量一幅画儿似地打量着她,之后又笑了起来,说道:“小秦,说真的,你真是十分的漂亮。我可是只想帮助你解决问题,还不想成为问题的一部分呀!刚才是刘明娟来的电话,她说局里已正式行文了,你回去后就接替她的工作。我希望你在法教处的工作就像你人一样漂亮!”他匆匆把话题引开,要不然他就会对她有所举动了。
秦冰冰微微低着头,两眼看着面前清澈的湖水,不再看他那张镇定自若的脸。她眼里有一丝失望一闪而过,沉默了片刻,方才抬起脸来望着他:“你这么帮我是贪图什么?”
杨浦耸了耸肩,好像根本没有经过考虑,就脱口说出:“我的字典里没有‘贪图’两个字。当然,如果一定要说个理由,姑且就叫无利润投资吧。”尽管不那么贴切,有点夸张,他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像为盗火种而甘愿让秃鹰啄食身体的普罗米修斯。
秦冰冰疑惑地问道:“什么叫无利润投资?”
杨浦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举个例子,就好比带自己的妹妹出去玩,她要这要那,我都得给她买,都得满足她。未必,我做这一切,还需要向她索取回报吗?”
秦冰冰静静地听着,心里涌入一股热流。这种亲近的比喻,那么神秘,那么温馨,是她从未领略过的。她顿时觉得有一个什么无形的东西,把杨浦和自己互相之间的关系拉近,缩短了距离感,一切又都顺其自然,渐入佳境,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顿时把她刚才的怨气、委屈统统一扫而光,喜悦又重新填满了她那惶惶不安的心。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从未有过的快乐。她当时的这种感受,杨浦是后来从她的口中得知的。
“其实,我当然希望有一个完整的家……”她觉得,她应该这样说,撇开任何过渡。一般来说,她从不向人剖白自己,甚至很少谈到自己。现在,她鼓足了勇气,把她的心扉向他打开了,就像在给自己的家人诉说:“他跟我离婚后不到一个月就后悔了,先是托人来说和,继而又写了许多忏悔的书信,这段日子又频繁登门谢罪。实际上,我心里虽然仍然记恨他,但也在考虑原谅他。男人离婚后总是能找到比他小好多岁的女人,女人则大不相同,大多数女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会选择走回头路。我之所以要求调换工作岗位,也是主要为了他,想避开因工作引起的闲言碎语。不过,都说不幸的遭遇能催人成熟,离婚最大的痛是失去了对人的判断,我开始怀疑爱情是一个假命题。我心中充满了失望,不仅仅是对爱情的,更多是对人对自己的。我也一直在犹豫并担心自己会不会重蹈覆辙。我多想能找到一枚安宁的贝壳,它能大到足够我的身体蜷缩。我不讳言地告诉你,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对你的感觉,在我的心路历程发生了一个变化,开始仅仅是感激,接着溢满了崇敬,进而喜欢上了你。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觉得跟你在一起,心里感到踏实和安全。我有时候就在想,是不是上帝对我心存怜念,觉得我太不幸了,派你这位天使下凡来救助我。我当然清楚,我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你是有家室的,我们不可能走到一块。只是,每每看到你,就感觉到你像一根无意擦燃的火柴,能够把我周身都点燃,使我变得摇摇晃晃,找不着自己……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于打算断绝和我原来那位的重新来往。”
杨浦边听边点头,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敞开自己的心扉,就等于告诉了这个男人打开自己的密码。他有些陶醉了,男人生来就是需要女人仰慕的动物。尤其是对一个时常遭受妻子抨击的人来说,来自女人的认可显得分外宝贵,而且这女人还是一个如此让人动心的女人。他的心头像突然滚过一阵暖流,好久好久,他都没有产生过这种甜蜜而颤栗的感觉了。同时,他一个激灵,为自己当初的一些不良动机感到惭愧得无地自容。
这一时刻,他俩几乎不约而同地回归到了往昔的本真。他们已经不是在寻觅和观赏美景,而是早已被美景滋润、沐浴和陶冶。他们相处得如此之近,能感受着自己的心脏在另一个人的胸膛里跳动,这种奇妙的感觉是他们两个人以前都不曾有过的。尤其是秦冰冰,她那难得的欢快的女儿情绪是缓缓流淌的,恰似在鹅卵石间丁冬作响的清凉溪流,又恰似在薄云间轻盈闪现的皎皎明月。
杨浦和秦冰冰并肩走着,在暮色中缓缓漫步在这静悄悄的泸沽湖畔,真是一种享受。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知道这个时候是不宜话多的,仿佛任何语言都是对这良辰美景的亵读。波光粼粼的湖面漂浮着一种叫不上名的小白花,杨浦在丽江时就听人说过,只有没有污染的水域才会有这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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