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浦拎着旅行包走出筒子楼,就看见门外石阶下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桑塔纳。他有些不敢面对它,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微微的慌乱,怦怦直跳,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有些迟疑地朝它走了过去,就像是面对的是明知会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就在这时,秦冰冰侧过身子伸手推开了前边的车门,同时不带称呼地喊了一声:“坐前边来!”
这俨然是一道命令,使杨浦抛弃了最后的犹豫,别无选择。等他钻进车里,刚关好车门,还没扭过头来时,车已经开动了。
“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杨浦侧脸望了她一眼,觉得她开车的样子十分优雅。
秦冰冰手扶着方向盘,眼睛直视着前方,不慌不忙地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面无表情地回答杨浦的提问:“在学校读书时拿的驾证。那时在年轻人里不是有一种时髦的说法,进入二十一世纪要取得三张通行证,外语、计算机和驾车。”
“你吃早餐没有?我可还空着肚皮,饿得咕咕叫,而且叫得极有节奏感,好像是四二拍的,是进行曲的速度。”杨浦看见了一家早点店。果然不出所料,妻子对他这个时候出差十分恼火,早上又没起来为他准备早餐。
“系好安全带。”秦冰冰对他的戏言无动于衷,又一道命令下来了,杨浦乖乖地系上了安全带。过了片刻,她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那你只好再把安全带系紧一点吧!很抱歉,车上忘了带食品。”
“你怎么啦?没事吧?”杨浦马上觉察出她的情绪不太对,她的语气中,似有一种怨气。
杨浦没有想到的是,她忽然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自己,眉毛拧在一起说:“你不是说过,我敢开的车,你还不敢坐吗!你怎么又坐上来了呢?”
杨浦觉得有些蹊跷,她怎么连自己说的这句话也知道,却没怎么往深处想。他此时没心情像乔治•西默农在其小说里作什么推理。
秦冰冰见他满脸绯红,怔怔地坐着,不说话,也不争辩,觉得自己的态度多少有点过分,于是缓和着口气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自从那次在飘香园吃过饭后,我就看得出,见到我总是躲躲闪闪的。是不是觉得我的名声不好,怕影响到你什么吧!”她说完这话,竟是一阵泄气伴来一阵心酸,泪珠儿竟盈盈的就要从眼角坠下。
杨浦疑惑地看着秦冰冰:“你有什么名声不好?”
秦冰冰用纸巾擦拭了一下眼角,不无抱怨地追问道:“那你解释一下,为何要刻意地躲避我!”
杨浦不想骗她:“我不躲行吗?!你已叫我慌乱不堪了。”
秦冰冰认真地瞅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辨别他说话的真伪。杨浦这样说,似乎令她心理上很有满足感。看上去,她已经迅速调整好自己,说话的声音也柔和起来:“后座上那个蓝色塑料袋,你自己动手拿一下,里面有蛋黄派和酸奶。出来时,朱局长交待过,一定要照顾好你这位大局长。我可不想让你回去后跟朱局长投诉!”
杨浦填饱肚子后,默默地点燃一支烟,淡蓝色的烟雾缓缓上升。烟雾飘浮在两个人中间,盘旋着似乎不愿离去。的确,正如秦冰冰刚才所说的,自从那次在飘香园吃过饭以后,他总是本能地想躲避他,就像是一个在黑暗中待惯了的人突然看到明媚的阳光,会本能地眯起眼一样。他想对她实施完全屏蔽。他很清楚继续跟她交往也许可以拥有一段毕生难忘的激情,但几乎肯定也会把未来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他觉得自己对于这件事情已经想得很透彻了,秦冰冰现在是个单身女人,切忌不能弄到最后逼自己和她结婚。他放弃了幻想。他发现自己就像从苏俄小说中走出来的一个人物,对啦,是罗亭,是从爱情中出逃的那个罗亭。他不想毁坏某些东西,这其中也包括要保护自己的某些东西。他对于这次与她一道出差,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未出门前就一再在心里向自己发出了警告,一定要把持住自己,要同她保持住距离;只能做加缪笔下的局外人。
“局里职工都在传,在昨天上午的局党组会上,对局里的中层干部进行了一些调整,并且对个别职工的岗位也作了变动。”秦冰冰开口时略显拘谨和不安,小声向杨浦怯怯地问道:“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一传闻是否确有其事?”
杨浦真是想不到,这事怎么这么快就到职工耳朵里了,朱局长在会上不是一再强调没公布前不得外传吗!他不愿触及这个话题。他皱了皱眉,拿出一副央视新闻主持人的严肃表情,有意把口气变得事务性了,望也不望秦冰冰一眼便反诘道:“你是局办公室的副主任,能对这些不便外传的事情保密吗?”
秦冰冰郑重地点点头:“能!”
杨浦目光直视着前方,板着脸孔说道:“那么,我也能。”
秦冰冰轻轻地摇了摇头,对杨浦这般一本正经显然有些意外,扭过头来看了看。她停顿了片刻,也放平了语气:“我想到法教处去工作,你会答应我来吗?”
杨浦仍然板着脸看前方:“啊,很对不起,我已经答应别的人了。”
“嗳,这好办。”秦冰冰倒抽了一口冷气,弄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么一副冷淡的面孔,有些不快地来了一句:“在口头上答应和实际上操办可以是两回事呀。”
“那好吧,”杨浦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使它听上去不那么关切:“你这样想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的期望值也不要太高。我考虑下次若是有机会,向局党组推荐你到法教处去,当然前提是在这之前的五年里你得好好干。”
杨浦滴水不漏的一席话,说得秦冰冰心里沉甸甸的,这小小的车厢里一时间出现了沉寂。这样的气氛似乎谁都没话可说了,好像彼此顿时陌生了许多。她又默默地开了一段车,这种沉默让她感到难以接受,于是她有点生硬地再次开口,像是在鼓足勇气作最后的努力:“昨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梦见刘明娟被调到办公室接替杜主任,而我呢,却去接替刘明娟,被调到了法教处!”
“哦,你都知道了——看来没什么秘密了,你知道的比我还多。”杨浦的脸再也绷不下去了,更多的是有些于心不忍。他实在不想在她面前戴上那该死的面具。迷恋一个女孩而又不迎合她,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迷恋和冷漠怎么会在他身上奇异地统一起来了呢。
秦冰冰终于咯咯笑出了声,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对自己能套出话似乎有几分得意。
杨浦回过神来时,感到自己被愚弄了,长吁了一口气,有些气恼地自我解嘲道:“昨天晚上我也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既没有建议刘明娟到局办公室去,也没有建议秦冰冰到法教处去。”说完这番话,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是如此的透明,所有的沉稳、伪装最终都显得那么的不堪一击,甚至于智商也跌入了最低谷。
杨浦侧目而视,秦冰冰脸上绽开着令人倾倒的蒙娜丽莎般的微笑,两个眼睛笑得像弯月儿似的。那像美丽的罂粟花一样充满了诱惑的笑容,明知有毒却仍让人情难自禁地想靠近。他在想,或许她从什么人那里听到一些传闻,令她将信将疑,没有想到能从自己的嘴里得以证实。他觉得自己对秦冰冰的好感,似乎已经了形成一个模糊而实在的顽固印象,幽灵一般的深深地嵌入他的大脑,沉到了记忆的深层,无法抹去。他对自己的心态觉得十分的滑稽和好笑。他发现自己处于很难描述那种状态,就好像一个自来水管,你想关它,可关不严实,直滴答水;你想放出水来,又打不开。他曾有好几次都情不自禁地扪心自问:她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是真的放弃她了吗?我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她吗?
车子临近省界时,秦冰冰也许兴奋和高兴得过头了,竟然迷了路,她把车靠在了路边。
路旁正好有一卖苹果的老汉,一见有车停下来,以为是车上的人要来买他的苹果。可当他凑上来一听是问路,老汉摇了摇白发稀疏的脑袋,咧了咧嘴算作笑了笑,伸出他那爬满了青筋的胳膊朝前指了指:“到云南呀,直走。”随后又向左边弯了弯:“左拐。”
车子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秦冰冰将车子又停了下来,把两个胳膊搁在方向盘上,征求意见似地问道:“刚才那老头不会是在给我们乱指路吧?左边那条路像是条乡村公路,我们拐过去吗?”
“我也没来过这里。就听老人家的吧!”杨浦也有些吃不准。
车子拐进去没走多远,就看见路边有一块临时路牌,上面字迹潦草地胡乱写道:“马路封闭,请勿前行!”秦冰冰又拿眼神询问杨浦。杨浦见前面并没什么障碍物,便猜测会不会是路边村民搞的恶作戏,自信地让秦冰冰往前开。走了还不到一公里,才发现是一座桥被洪水冲断了,车子不得不调头往回走。
“在路口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秦冰冰从返光镜里看了看杨浦。
“真是可笑,那位老人看上去一脸忠厚相,我们竟会上他的当!”杨浦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人不可貌相。不过,我们也许冤枉那老头了。他不是说的‘直走’和‘左拐’,或许是指这一个路口直走,下一个路口才左拐呢!”秦冰冰推测道,忽然她睁大了眼睛,抿嘴笑了起来:“刚才你不是说什么什么可笑呀,你看看前面的路牌,这才是真正的可笑!”
杨浦探头朝前看了看,车子已回到了刚才看到的那块临时路牌跟前,只见路牌背面写着:“欢迎你回来,傻瓜。”他被逗得哈哈大笑,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像个天真烂漫的大孩子。打出门以来,他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俊朗、惬意,神清气爽,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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