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浦来到楼上档案库区,这是他第二次进入这“闲人免进”的重地。上一次,是他正式来局里上班那天,朱局长带他巡视各处室来过。而这一次,他是来宣布局党组会研究讨论的结果,将刚在馆务处工作不到两个月的冯文革调到接待处。这个冯文革,一到馆务处就生出不少是非。馆务处蒋处长多次向局里反映,担心他惹下祸事,危及档案的安全。杨浦初到档案局就听人说过,在这个单位工作极不容易犯错误,唯一担心的就是怕档案被烧被毁。几位局领导一碰头,对此事也不敢掉以轻心,只得先将这个恐怖分子调出档案库区再说……
杨浦刚从楼梯间拐进走廊,就看见有两个人慵慵懒懒地斜靠在那里吸烟,而他们的头顶上悬挂着的那块“严禁烟火”的警示牌,正被他们吞吐的烟雾所缭绕。杨浦大为恼火,定睛一看,当中有一个就是令人头痛的冯文革。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种与这个年龄不相称的骄横之气。
跟他在一起的那个职工杨浦还叫不上名,正在那感叹道:“小冯,戒烟真难戒,我戒了几年都戒不了。”
冯文革嘴里叼着一支燃烧过半的烟头,嘴唇上边长着毛绒绒的胡须,却故意装成十分老练的模样耸耸肩膀,身上透出一股子骄气冲人的狂傲,满不在乎地说道:“有没有搞错哦,智商六十以上的弱智儿童都不会说的这样的话。戒烟最容易了,我一天就可以戒好几次。”
杨浦走过去,冷冷地盯着他俩说道:“谁叫你们在这儿吸烟的?没看见你们头上的警示牌吗!马上灭掉!”
蒋处长或许是听到了杨浦的训斥声,远远迎了上前来,眼睛里挂着笑意:“杨局长来啦,快到办公室来坐。”
杨浦跟着蒋处长进了办公室,坐定后,便三言两语把局党组会的决定讲了。随后,还郑重其事地说道:“蒋处长,若是你没有什么意见,你告诉他尽快办好交结去张处长那儿报到。”
“谢天谢地,真是感谢你们几位局领导了!”蒋处长猛地攥住杨浦的手,感激涕零得几乎要下跪谢恩了。
“蒋处长,怎么啦?”杨浦有点莫名其妙。
蒋处长泛着笑意的眼睛像波光粼粼的湖水,只是在那最深处,却流露出一丝愁苦地波纹。他脸上的皱纹像是一下子就生了出来似的,一道道隆起如同起伏纵横的沙丘,被岁月风干。他与朱局长的年龄差不多,不过长期从事档案库房管理工作的人,看上去必定会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他苦着脸说道:“翻过年,我就退休了。说得难听一点,我真是不想天亮了还来泡尿。这个小冯,真是把我折腾得够呛。有天晚上,我刚准备上床睡觉时,就接到守门的张大爷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办公区和库区之间的那道铁栅栏门没有锁好。那天正好是小冯值班,我叫张大爷去值班室叫一声他,张大爷说叫过了,没人。我家住得又远,急匆匆地打了个的士来局里把门锁好。回到家里,心想这回总算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没想到刚上床,电话又响了,拿起电话一听,还是张大爷。张大爷说,蒋处长,对不起,你把我锁在库区里面了。杨局长,你说说看,要不是这个小冯脱岗,何至于我这么大岁数的人半夜里来来回回跑两趟呀!关键的是,那天晚上铁栅栏门没锁,要是库房里出点事,这不是叫我犯错误吗!”
蒋处长顿了顿,似乎还言犹未尽,有很多话想说,摇着头又继续说道:“前几天,我见他管的三号库房温湿度偏高,叫他去把空调机和去湿机打开。不一会儿,他进了我的办公室,跟我说,蒋老头,温湿度计降下来了。我问他,降了多少度呀?他竟跟我说,我不知道,只看见它从墙上降到了地上,独立完成了自由落体运动。真是岂有此理?!”
蒋处长接着说:“小冯这人,到哪都成问题,张处长也管不住他。他上班是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前天和昨天就没见人影。他要是去了接待处,说不定为这事张处长还会责怪我。”
杨浦愣住了,有几分钟他没有说话,喉头发涩。蒋处长的唠叨使他的大脑思维形成了短暂性的空白,心情极度郁闷压抑。冯文革就凭差三百分才能考上大学的水平,他那黝黑的脸上煞有介事的矜持和优越感,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究竟是从哪里滋生出来的。或许正像有人所说的那样,“心态决定一切”。他对这句话的理解是,一头沾沾自喜的麻雀照镜子,也能在镜子中看见雄鹰。当然,这种心态绝对不是他父亲的遗传。杨浦在参加公选的过程中,和冯部长有过多次接触,印象中冯部长是一个和蔼可亲且有正义感的领导。杨浦鄙夷地寻思道,若是达尔文再写本姊妹篇《退化论》,一定能从他父子俩身上找到实物根据。他望着眼前瘦弱的蒋处长,这位把一生都献给了档案事业的老前辈,心头像被剜割似的一阵阵疼痛。他感到有火从心里腾腾地蹿到嗓子眼,心再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涌起了一股难言的冲动。他从来都是一个沉稳的人,而此时此刻,他就是想纵容自己,发发少年狂,任着性子狂飙一气,狠狠地杀杀那位公子哥儿的亚洲雄风。
恰巧这时,门外有人走过,并传来李小宛清脆的声音:“小冯,你是蛋白质啊,笨蛋、白痴加弱智!你来档案局多久了,不知道烟头不能乱扔吗?”
这个平日里眼睛长在脑门上冯文革,在李小宛面前立即换了一口讨好的语气,嗫嚅着说道:“快两个月了,那么你在档案局多久了?”
李小宛发出一声嗤笑:“你管我来多久了,总比你资格老。”
冯文革轻轻叹了口气,沮丧地说道:“唉,郁闷,特别郁闷。库房里窝久了,人都会跟档案一样捂出霉味来,我觉得我都快捂傻了。天啊,这是什么破单位,非常垃圾。真难熬,一天都不想呆了,再呆下去该不会影响我的发育吧?”
李小宛夸张地斜着脑袋,做晕厥状:“哟,你多大了?还发育?你有病啊,这地方未必不好呀,全世界最好混的单位你不知道,混个小康生活完全不成问题。要说呢,是叫花子就不要嫌饭馊。其实,你有什么呀,未必脸上的痘痘们都是良种黄豆级别的啊,说到底不就是投胎好吗?怎么,你莫非还想跳槽,另攀高枝!”
“其实,投胎好和嫁得好是一样的效果。”冯文革说罢欲言又止,故意卖关子:“至于跳槽之事,我嘛,我妈说了,好歹糊弄几个月,到这里来也只是一个过渡。当然,也说不上攀什么高枝,只不过就是想换一个能‘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得手抽筋’的地方……”
杨浦坐在那里凝神谛听,沉思了片刻,冲蒋处长说道:“找他来,我和他谈谈!”
杨浦见冯文革耷拉着脑袋跟在蒋处长后面,用一双眼睛严厉地瞪着他,并把声音调节到带点冷意的程度:“说说吧,你这两天都干什么去了,考核还是提拔干部?就站着说。蒋处长,你坐下来听。”
冯文革似乎被杨浦盯得有些发慌,低下头去,竭力回避他的目光,茫然不知所措地抓了抓有些纷乱的头发。他有些心虚地说道:“这两天、这……前天我不小心从我们家的阳台上跌下去了。”他的声音像从一根走调的单簧管里钻出来,怪异而短促。
杨浦一眼就看出他在扯谎,用手指轻轻叩击了几下桌面,拧紧眉毛,像是用鼻子在同他讲话:“哼,真是奇事,我应该没有幻听这种毛病啊!我的形象思维看来不行,我知道你们家住一楼,阳台就一米多高,从上面跌下去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也需要两天时间吗?编,接着编,编个花篮上南山。昨天呢?”
冯文革极不情愿地说道:“我牙跌坏了,到医院拔牙去了。”
“你的牙现在还疼吗?”蒋处长装出一副很关切的样子,力图缓和气氛。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冯文革,有点担心这个楞头青急了会顶撞杨浦。
冯文革斜眼看天,斜得眼睛里几乎只剩下眼白,口气突然显得很生硬:“那谁知道,那颗牙在牙医手里。”
“行,没人知道。我想你父亲多半知道。真是了不起呀,连缺憾美都弄出来了。”杨浦望着他的缺牙巴,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伸手把电话机挪到了面前,顺手将电话音量控制开关旋至最大,这样房间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听清对话。接着,扭头冷笑了一声,冲着小冯问道:“告诉我,你父亲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冯文革僵硬地站着,仿佛被人点了穴道,神情一下紧张起来,显出鼠避猫似的懦弱畏葸……
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一片喧嚣声:起初是有人咚咚的跑步声,继而有人惊呼“着火啦,三号库房烧起来了”,随后便是更多的跑步声和尖叫声……杨浦也闻到了一股什么东西被烧焦了味道。
蒋处长大概是出于职业性敏感,立马就瘫坐在了地上,好像病榻上的老妪筋疲力尽。
冯文革一听说是三号库房着火了,也吓坏了,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从杨浦面前把电话机抓过来,拨通了119便直是喊:“快来救火!快来救火!”
消防队的接线员在问:“请问,在哪里?”
冯文革显然是慌了神,声音直是打颤,结结巴巴地说道:“在、在、在我们单位!”
接线员冷静地问道:“我知道是你们单位,我是问着火点在哪里?”
冯文革几乎急得要哭出来了:“在三号库房!”
接线员也有些急了:“我知道,这么说吧,我们该怎样去你们单位嘛?”
冯文革终于哭出声来了,神经质地喊了一声:“你们不是有救火车吗?坐救火车来嘛,搞快点!”
蒋处长此时已经站起来了,从慌乱中清醒过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跺着脚,焦急地嚷道:“别哭呀!你真是急死人了,你快说呀!你快给消防队说是档案馆。档案馆是一级消防重点单位,只消说是档案馆,他们自然会找得到。不对,还要讲清楚是市档案馆,千万要讲是市档案馆。快讲呀……”
“嘻嘻……”李小宛一跨进门来就笑了起来,一边嗑瓜子儿,一边扬起犹如青苹果似的脸庞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叫什么消防队呀,浪费资源!不知谁往三号库房门口的废纸篓里扔了烟头,点燃了里面的废纸,早扑灭啦。只不过呢,救火的人太积极了,弄得火灾改水灾了。要叫,也只有去叫大禹来治水了。”
杨浦松了一口气,起身出门,蒋处长跟在后面,一同朝事发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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