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冒雨在泥泞的山路上蜗行了近三个小时后，终于停下了它那神经质的颠簸运动，在挂有柳溪镇政府招牌的一幢办公楼前停下了。杨浦推门下车，感觉已经不适应地面的行走了，竟然一脚踩进一个积水坑里，弄得皮鞋上沾满了泥污。
楼里迎出来一位自称是黄主任的中年男子，一番礼节性客套后，把杨浦一行带进了一间会议室。
“难怪，我这才发现，天上少了个太阳。看来，今天出门这个日子没选好哟，不会是耶酥受难日吧！”杨浦一落座，就盯着一脚污泥对身边的周主任说道。书记、镇长迟迟不照面，正在灼伤着他的自尊，他不能忍受这种哪怕是无意的或者是有原因的怠慢。没办法，当领导的别的可以不要，面子不能不要。
刘明娟递过一叠餐巾纸：“擦擦就干净了。”
这次出行，是刘明娟一手促成的。那次在飘香园餐厅吃过饭后，她就一直在同市法制局、市监察局联系，策划着搞一次联合档案行政执法检查。她还鼓动杨浦把市人大的周主任拉上，名义上说是要请市人大全程监督，实际上是想请他来壮壮声色。要说，她的工作做得挺细的，事先还让各个区县档案局搞了一个调查，把档案工作开展得较差的和问题突出的单位列了一个黑名单。他们已经马不停蹄地连着跑了好几个县，不过大多数都是县级单位，而真正到一个偏远的乡镇这还是头一家。当然，走过的那些受检单位虽然存在一些问题，但态度很端正，基本上都是一把手亲自出马接待。有些区县，还有分管区长、县长一路陪同。没有想到的是，来到这么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官不大谱却摆得不小，竟然没有把他们当成一回事。
当杨浦正弯下身去擦他的皮鞋时，黄主任端着沏好的茶向他走来，歪着脑袋嘻嘻地笑道：“怎么啦？杨局长，您亲自擦自己的鞋子呀？”
杨浦头也没抬地回答道：“是的。那么你擦谁的鞋子？”
黄主任看出杨浦的不快，忙诚恳地笑着建议：“要不，我叫人送到街上去擦一擦？”
杨浦不想就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摆摆手马上否定了，打断他的话：“黄主任，我来这里是商讨你们镇有关档案工作这件大事的，不是我的鞋子之类的小事。”
同行的县档案局陈局长问道：“你们李书记、匡镇长呢？”
“这个——”黄主任觉得极不自在，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干瘪了，故意拖着长腔，欲言又止，顿了顿才叹息道：“这个真是不凑巧。基层工作头绪多，天天都有扯不完的麻纱。李书记、匡镇长他们都很忙。李书记到县里开会去了。匡镇长呢，正在清水村，调解那儿村民的因土地承包引起的纠纷。不过，匡镇长说了，他会尽快赶回来的。”
周主任扭头询问陈局长，加重了语气，也加大了声音：“你们事先通知镇上了吗？”
陈局长心神不定地回答道：“前天、昨天我们都打了电话。”
周主任一听也生气了，脸色严肃起来：“知道还这样！不像话！”
杨浦皱了皱眉，满脸的严肃，漠然地看着黄主任，冷峻地说道：“我们也忙呀，革命工作哪样不忙！今天一大早，我们刘处长就劝我不要离开市里而冒雨颠簸数十里到这里来。为了让她高兴，我说：‘好吧！让我们来掷硬币，决定是来你们的小镇，还是留在市里忙我的事。’你们知道吗？我不得不连续掷5次才得到使我满意的结果。”
黄主任的脸涨得通红，嗫嚅道：“我这就叫人去催。”
“陈局长，还有刘处长，你们两位领着法制局的陈科长和监察局的万主任去他们档案室看看。我和周主任就在这喝点水。黄主任，你也去吧。”杨浦扭头端起了茶杯，好像对他亡羊补牢的做法并不怎么感兴趣。
周主任待他们都离去后，冲着杨浦诡秘地笑了笑，接着不住嘴地念叨起来：“老同学，今天我算是见识了，你们的档案行政执法如此地不受重视。镇上的头头脑脑一个都不打照面。我同其他局的出来检查，可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呀！……”
“别在这儿热嘲冷讽的了，我的周主任，我拉你来、亮你这张牌，看来也不过如此呀！”杨浦不以为然地反唇相讥。
“哈，哈……”周主任一叠声的笑过之后，把头朝杨浦这边靠了靠，放低了声音，说道：“我们两个人就不要在这里打内战了。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找一两个搞得差的，而态度又不好的基层单位，切忌心慈手软，下重拳好好惩治一下。然后通报全市，杀鸡给猴看。看他们还敢不敢这样不把档案工作当回事！”
杨浦没有言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这一建议持赞同的意见。他记得一位科学家曾经说过，一个好的实例，比得上一吨的理论。
周主任叹了一口气，仿佛当中夹杂点惺惺相惜的成分，口气里不无遗憾地问道：“老同学，我真是不明白，好不容易考了个状元，选什么单位不好，当初你怎么会想到去档案局？”
杨浦不动声色地反问道：“老同学，知道我为什么来档案局吗？”
周主任嘴一撇说道：“肯定是怕市国土局或其他有权有势的单位竞争激烈，挤不进去呗。”
杨浦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如果我要想去那些单位，相信一定也会有机会的。”
周主任一脸困惑：“搞不懂，那你这又是何苦呢？”
杨浦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我觉得，什么单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个让人开心的单位，开心才是最最重要的。一个人一辈子混得好与不好，不在于他在哪里，往往就在于他同周围几个人的关系是否好处。英国史学家汤因比曾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我之所以选择档案局，是感觉到这种单位相对于其他机关而言，人际关系没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多鸡杂狗肺的龌龊事，还算是一个世外桃源。我到了档案局已经有段日子了，感觉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最舒心的时候，只要舒心每天就都是好日子。尤其是几位局领导之间处得挺真诚的，和和睦睦的……”实际上，他在说这话的同时，心里却有着另一个答案：人在有的时候，要急着去一个地方并不是因为那里有多么的好，而是因为他太渴望离开原来那个地方了。
周主任投向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患有什么什么癌的病人似的，显出很有底蕴的样子，摇摇头提醒道：“自欺欺人了自欺欺人了，我跟你说，你若是抱着这种幼稚和天真的想法进机关来混，迟早是会吃大亏的，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哟！人心隔肚皮，狼心隔毛衣。机关里的人通常谁不是表现得客客气气的，说的是一套，做的是两套，想的是三套四套五套。有一个道理你应当明白，真诚是一种美德，可是用在不恰当的时候，就会成为人生旅途的绊脚石。说起来你还是个读过大学的人，你应当比我更懂中国的事情。”
这时，刘明娟独自一人一阵风似的旋了进来，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一脸怒容地大声嚷道：“不像话！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去年我们来这儿执法检查时，就针对他们的问题交换了意见，还给他们下了限期一年的档案行政执法整改通知书。这次看了，山河依旧，存在的问题一个都没解决。”
杨浦尽量把声调放平静：“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刘明娟没有坐下，腰板依然笔挺，看来她的火暴脾气是上来了。她接着气呼呼地说道：“而且，那个黄主任和那个档案员小廖的态度还极其不好，你说一句他就跟一句。我看见档案室屋顶有浸水，就问他们，‘看来，这屋子是经常漏水的吧。’黄主任还狡辩道，‘不不，它一直坚持到下雨天才会漏。’那个档案员小廖更是气人。陈局长叫他们给档案室的窗户装上铁栏杆，他还假模假样地问，‘这里的窗户上为什么要装铁栏杆呢？’陈局长说，‘这是为了安全。’他还笑话陈局长，说什么‘怪了，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又没啥值钱的东西，就那些旧文件，还会怕有人来偷？’你们说，这话气人不气人？！”
杨浦竭力把问话变得很随意：“他们的档案状况如何？”
刘明娟的怒气仍然未消，不等杨浦话音落地，便摇着头脆生生地答道：“他们的档案？那也叫档案呀！他们从1992年撤区并镇后的文件就没有组过卷，全是零散的，而且收得也不齐……”
正说着，黄主任、陈局长一行人零零散散地回到了会议室。
杨浦示意刘明娟不再说了，待所有的人都坐定后，冷眉冷眼地冲着黄主任问道：“黄主任，请你告诉我什么叫档案？”
“档案就是……”黄主任感到杨浦那双眼睛咄咄逼人，下意识地避开那冷若冰霜的目光，他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杨局长是这方面的专家，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档案。不过，我知道杨局长的意思，这儿我想解释一下。我们的档案之所以没有装订成卷，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经费紧张，人人都在抱怨发不了工资只发愁，哪有钱买档案装具；二是我们没有专职的档案人员，兼职过多，……”
那个姓廖的档案员插话道：“还有，你们组卷的规矩也太多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硬是搞不懂。听说美国人发明了一种机器，只要把一堆文件推进机器的这一边，然后转动机器手柄，装订好的档案就从另一边源源而出。”
杨浦本来不想搭讪，但听他说得太没边了，有些生气，觉得从他们那里获得认同的可能几乎是零。他禁不住想拿那档案员开开涮：“这种机器在我们国家早就改进了。如果档案组得不符合要求，只要倒转机器手柄，文件又会从原先那边退出来。”
会议室里的哄笑声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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