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浦跟着朱局长巡视完所有的处室,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已接近11点钟了。这样马不停蹄地楼上楼下转悠了一个上午,真还有些腰酸腿胀、精疲力竭,看来机关工作也有消耗体力的时候。
杨浦斜靠在能转动的老板椅上,疲惫地睁开双眼,茫然地打量四周,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像一个中了暑的人,思维一片混沌。他烦躁的心情就像窗外那只在烈日曝晒下的蝉,不住的哀嚎。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一生还会改换一下职业。他一向以为一个人一生都在一个地方做事是一种美好品行的体现:一则说明他敬业尽职,二则说明人事关系和谐。他打小就自尊心特强,最受不了身边有人拨弄是非,心细如发而敏感地体察着各种人际间的关系、心理和感受。在文人聚集的学校,老师这个群体本身就是极难伺候的,近之则狎,远之则怨。文人相轻更是众所周知的通病。特别是早上碰见的姚老师,一直就像一粒老鼠屎似的伴随他,毫不讲道理地龌龊着他。姚老师对他的伤害和刺激还不仅仅是房子问题。这家伙总是抓住一切机会伤害他,也知道怎样伤害他,伤害他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破坏他的骄傲、他的自尊。记得一次系里几个同事凑在一起闲聊,有位老师称赞他的一篇文学评论写得很妙,并随口问姚老师看过没有。姚老师却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道:“我从来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儿科似的应景之作。”更让人恼怒的是,不久后他在一家旧书店翻看削价处理的书,猛然看到了他的一本论文集,而且该书的扉页下方有他给姚老师的亲笔题赠:“杨浦敬赠”的字样。他当即买下这本书,在题赠下写道:“杨浦再次敬赠”,然后将此书再次寄给了姚老师。他觉得处在这样一种环境中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他终于明白但丁对地狱所下的定义:“地狱就是与没有亲密感的人近距离相处。”
说内心话,他并不想离开学校,他只是不想与这种人近距离相处。这种人仿佛就是他在人世间最大的敌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当然,他也清楚进机关不是他最好的去向,搞学术研究更适合于他。这次市里拿出来公选的职位,也有一些让世人眼热而趋之若鹜的,如市人事局的副局长、市国土局副局长、市中区区委常委,等等。但他并没有去凑那个热闹,而是从一开始就把目光投向了相对冷僻的市档案局,他看中和感觉的是这个部门还多少带点做学问的意味,并且能够评职称。他明白这样的道理,一个人若是经营自己的长处能给他的人生增值,经营自己的短处会使他的人生贬值。富兰克林不是说过:“宝贝放错了地方便是废物。”
随着“笃笃”两声敲门,杜主任推门而入。
“杨局长,本来朱局长安排了,局里中午给你接风。可是,刚才和宋局长联系了,他中午赶不回来。你看,改在晚上行吗?”杜主任小心翼翼地等着反应,目光和声调都透着绝对的恭顺。
“这事,听你的安排。”杨浦态度和蔼但却用不容置疑的手势邀杜主任坐下,极力冲淡上下级的关系,希望能像个朋友似地和他聊聊。他神情十分真挚地对杜主任说道:“杜主任,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特别是对机关里的事更是一窍不通,往后还得请你随时予以提示。不要让我出什么洋相才是。”
“杨局长,你太客气了。有什么事,需要办公室办的,你尽管吩咐就是了。”杜主任模糊地笑一笑,就再没什么表情了。
杨浦审慎地打量了他一眼,原本想旁敲侧击地从他嘴里了解一下局里的情况,看样子对方存有戒心,不知是因为谨小慎微的本性还是故意装傻,反正有点像《训练日》里面那个丹泽尔•华盛顿似的高深莫测。他们的交往仿佛从一开始就隔着一层什么,客气归客气,确是生分得很,透着明显的距离感。杨浦觉得不便交浅言深,顿时打消了和他交谈的念头,不露声色地顺势说道:“这样吧,麻烦杜主任先帮我办件事,下午把局里近三年的涉及到工作总结、年度报表和干部名册之类的档案调出来,我想看看。还有,近期的有关档案专业方面的报子、刊物和文件汇编也替我找一点来。不麻烦吧!”
杜主任唯唯喏喏地嗯呐着:“这没问题,我这就去办。”
杨浦望着杜主任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像一只失去方向的软体虫一样慢慢让自己蠕动着情绪,寻找清晰的方向和感觉。这个新单位对于自己来说,似乎有块结结实实的布帘子,无精打采地垂挂在他面前。他看不见帘子后面是什么,不过也懒得费那份力气去掀开它。随它去吧,他这样想。刚一有这种念头,他立刻又把它否定掉了。毕竟,生命只有一次,该做的事太多太多了;毕竟,生命只是一瞬,能做事的时间又太少太少了。人就是这样,压抑久了,一旦心情稍有好转,体内有些东西就蠢蠢欲动。他要把过去凝固,然后截断,然后心无旁骛开始新的生活。是呀,既然来到这个给他带来颇有些新鲜感受的地方,就要尽快进入角色,有所作为,不能像近期在学校那样依然烦恼,依然消沉,依然无所归依。他的心情忽然轻盈起来,感觉到自己是成熟的,而成熟的人能把握住命运的方向盘,能看到乌云背后的阳光。他有信心,他一定会为自己赢得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
“嘟嘟嘟——”,办公桌上的电话铃急促地响了。
杨浦拿起了话筒,里面传出很嗲的女人的声音:“杨局长吗?你刚才和朱局长到处里来,我下单位去了。喂,我是法教处的刘明娟。你现在有空吗?有两件事,我想跟你汇报一下。行吗?”
杨浦略为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地说道:“好吧!你来吧。”
杨浦放下话筒后,电话里那个发嗲的女声似乎还在余音绕梁,这声音让他产生巨大的兴趣。正当他要想象有这样嗲声嗲气的女人可能有的模样,仿佛一股强劲的气流冲刷过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风风火火地几乎是破门而入,走路的时候一只手甩得很高。她径直绕过宽大的老板桌,像旋风似的一下来到跟前,似乎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惯性,她那随着呼吸急促起伏的胸部几乎零距离地贴在了杨浦的脸上……
杨浦猝不及防,略有些局促和窘迫,心里不由得骤生一种接触异性时的悸动。女人衬衣领口附近的两粒纽扣忘了扣,她的身子向前微倾着,明晰的乳沟仿佛是那对硕大的***的序言供他阅读。原本他没打算站起身来,实在是由于靠得太近,不得不起身向侧面后撤了半步。他用手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说道:“来,来,坐下说。什么事,这么心急火燎的?坐下来慢慢说。”
恰在此时,门吱地裂开道缝,又迅速地关上了,但杨浦已经看清楚了杜主任那双有些闪烁不定的眼睛,诧异的目光从门缝里钻出来的一刹那,他有些不知所措了。不过,几乎是在一瞬间,他多少又有点庆幸,幸亏来人是城府颇深的杜主任,要是换一个爱嚼舌头的女人家,再多多少少注入点想象力,添油加芥末,或许就能将此情此景演绎成一段有声有色的绯闻了。他此时此刻确实是这样想的,但过后他知道,这完全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做贼心虚而已。
“我是刘明娟。刚才我就在隔壁朱局长的办公室给你打的电话。朱局长说,你现在分管我们法教处,有事叫我找你。”对方显然对这一小插曲全然不知,只是嗲气收敛了一些,多了几分与年龄不太相称的少女般激越的清脆。
待刘明娟坐在了桌子对面,杨浦松了一口气,平静地问道:“说吧!什么事,我洗耳恭听。”
刘明娟看了杨浦一眼,一脸郑重地说道:“两件事。一件是,上个星期,市农机推广所档案室被盗,大批档案丢失。当时,他们所长给局里来了个电话,说是他们给当地派出所报了案,而派出所并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请我们局出面督促一下。我和处里的人当时去了一趟,我给他们几位所领导明确讲了,我们出面督促一下可以,不过,丢失档案是严重违反《档案法》的行为。我们得依法对单位和相关人员进行行政处罚和处分。今天一大早,他们来了一个电话,说是从废品收购站找回一部分。但仍有一小部分下落不明。我便过去查看核实了一下,情况基本属实。这件事,我们想请示一下杨局长,该如何处理?”
杨浦边听边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性急的法教处处长,看她的目光充满羡慕,那是男人对成熟女人的成熟美的羡慕。面庞虽说秀丽,看上去依然漂亮,就像一朵花到了盛极的一刻,只是同时具有了衰败的意味。韶华已去的沧桑感仍旧像魔网一般罩牢了她,尤其是那眼角处恣意挥洒的真草隶篆清晰可见,一个不缺。他的第一印象,这是一个精明能干而又急于表现自己的女人。这从她的衣着上可以略见一斑。当然,她的穿着与雍容艳丽丝毫不沾边。比如说,她的上身就穿了一件极为普通的白衬衣,就像是少先队员过队日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时穿的那种。他在来之前,听人说,档案部门是一个相对清寒的单位。但他留意到一个细节,职工普遍的穿戴并不比学校老师的逊色,若真要比较甚至于还要讲究得多。而刘明娟看上去算得上是十分简朴的了,他之所以产生有那种印象,是觉得她挺会收拾打扮,挺会搭配。她是那种能最大限度利用空间和资源、足可以把八块一件的衣服穿成八百块的女人。她身上的衬衣、裙子的颜色、以及那双塑料凉鞋,看上去很普通,都不十分昂贵,但一穿在她身上,就让人觉得特别和谐。就像在秋天里借助了正午的阳光照射下的一片白桦林,当暖洋洋的太阳光从金黄的树叶间洒进来,那种和谐的感觉令人赏心悦目。
杨浦和颜悦色地反问道:“你们是什么意见,有考虑吗?”
刘明娟清脆的声音透着焦急:“我们处专门研究过这事,意见是一致的,就是依法查处。不要又像前几次,唉……不说了。”
杨浦略一思忖就拍了板:“好吧!就按你们的意见办。” 说实在的,他并不是遇事果敢的人,总要先将事情掂量掂量,三思而后行。这一次例外。
“谢谢杨局长的支持。我们这就去办。这事涉及到人员的处分,我们还得马上同市监察局联系一下。”刘明娟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兴奋得像阿里巴巴打开了宝藏的大门,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回到桌前:“哦,还有一件事。下个月的25号,我们有一期档案培训班开课。我们的师资很弱,授课能力普遍较差,稳不住学员们的屁股。我想,杨局长是从学校过来的,这方面一定很有经验。是不是能抽空给我们的授课老师辅导辅导?”
杨浦淡然一笑:“行,你定一个时间告诉我一声就是了。”
刘明娟点头应着,连续说了好几个感谢支持,直到她认为后面的几个感谢支持都是多余的为止。和她匆促出现一样,离开得也匆促,一下子就没了。就像海里刚涌起的潮水,又匆匆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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