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浦跟随朱局长走进一楼的大厅，远远就听见有小孩的嬉闹声。
“这个小唐，又带着孩子来上班！”朱局长像被沸水烫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小声地但很清晰地对杨浦说道：“这接待室可是我们档案馆的一扇窗口。小杨呀，你来后，瞅准机会，得好好整顿整顿一下才是。不能老是这个样子。这些人呀，你不经常念一念‘紧箍咒’，就不能成为伏法的猴子。”
正说着，一个小女孩从门里蹿出，一下撞在了朱局长身上。
小女孩看上去只有四五岁，一头乌发天然卷曲，像橱窗里的洋娃娃。她浑身圆滚滚的，穿一件很简练的背带白布裙，脸像红苹果一样饱满光亮，有两团演出时幼儿园老师给化的“猴屁股妆”。两颗眼珠活像新疆吐鲁番的大葡萄，水灵灵黑油油的。那张小嘴也是圆溜溜的，嘴角和鼻尖处微微有些上翘，天生就有一股俏皮、活泼的神情。杨浦有点心不在焉地揣测，赶上现在这个营养过剩的年代，她长大后绝不会是像李小宛那种身材窈窕、面容清秀的靓女。但此时却是一个极惹人喜爱的小女孩，像个小大人似的，懂事、乖巧。
小女孩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是朱爷爷呀！”
“甜甜，怎么又来啦？你就不怕朱爷爷扣你妈妈的红高粱。”朱局长的声音已露出明显的恼意：“你妈妈在吗？”
甜甜低下了头，很快又勇敢地抬起来，幼稚的脸上露出狡黠，扑闪着眼睛，怯怯地仰视着朱局长，小嘴讨好道：“朱爷爷，谢谢你昨天送我的巧克力！”
朱局长忙不迭地说：“别客气，不算什么！”
甜甜的圆脸涨红了，喃喃说道：“我也是那样想的，可是我妈还是叫我要谢谢你，说这是礼貌。她还说，都要读小学的人了，‘谢谢’总会说吧。”
“甜甜，你是不是妖精变的呀，小脑袋瓜子和别的孩子就是不太一样，懂得来这一套啊。”朱局长又变回一个和蔼的老人，他牵着甜甜的小手说道：“好吧！朱爷爷再饶你一次，快带朱爷爷去找你妈妈。”
恰巧这时，从档案查阅室里匆匆忙忙出来了一老一少两个男的，老的看了小的一眼，满脸敌意地环顾四周，扬了扬手里一件刚复印好的文件，带着抵触的情绪说道：“档案馆真会赚钱，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收了我们六十块钱。物价局应当管管才对。”
话音未落，一个女人追了出来，一脸怒气，就如同美国向我驻南使馆发射导弹一般理直气壮：“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用三个星期的时间给你把文件找到，你看这样值不值？”
“哎，哎！你说话注意点儿啊！”朱局长眉头紧皱，似乎被小唐这样的话给激恼了，嘴唇哆嗦着，声音也哆嗦：“说什么呢你？不……不像话！你要弄清楚，你是机关干部，不要把自己降格为农贸市场上口无遮拦的小市民和家庭妇女。记住，我让你提高的是档案利用率，而不是舌头的利用率。告诉你，斜对门那个店子里有个售货员用你这种语气跟顾客讲话，结果被解雇了！”
小唐跟他女儿长得像是一个模具里铸出来的，只不过放大了两号而已，看上去肉滚滚的毫无线条，粉红的紧身上衣在腰身处箍勒出一道道“呼啦圈”。她脸颊红红的，也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女人，话说得又快又溜。她根本没理会朱局长的恫吓，不买账，瘪着嘴辩解道：“是我不像话还是他们不像话？他们说，他们要得急，我就……”
朱局长把手摆了摆，言之凿凿：“行啦，别说了，真像猪八戒舌头。无论如何，你得向他们道歉。”
转眼一看，那两人早已无影无踪了。
刹那间，谁都不再说话，整个大厅里一片寂静。沉闷得令人感觉到有些压抑。时间，步履蹒跚地向前挪动着，每一分钟似乎都那样沉重且可以触摸得到；仿佛得推它一把为下一分钟让路。朱局长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眉头深锁，喉咙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声音，像咳嗽又像喘粗气；小唐脸上绷得像涂满了面膜，一直不做声，心中充溢着委屈；杨浦像是刚刚从洗衣盆里捞出的衣服一样被晾在一边，不好说什么也弄不清该说什么，他知道机关里人事关系复杂，不想盲目地搅进去，搞不好拔出一根小萝卜而带出一大块泥土来，那可就是自找麻烦了。想想还是先做自扫门前雪的典范吧！这种沉默，能使人窒息，给在场的人均构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这真是一个极为尴尬的场面。
甜甜终于耐不住寂寞：“妈妈,我要去动物园看狗熊。”
小唐翻个白眼，立即把气撒在了甜甜身上，怒声斥道：“要死啊你，看什么狗熊？朱局长就在这儿，你还去什么动物园！”
杨浦惊悸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他几乎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朱局长肥硕而略显笨拙的背影，这个小唐竟然这般地口无遮拦，这分明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他脑海里刚刚闪过“秃子”一词，脸烫得像高烧病人，禁不住有些心虚地看了看朱局长的头，那颗谢了顶并闪闪发光的头。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仿佛自己也在冒犯这位老领导似的。
甜甜嘴一瘪，“哇——”地一声尖声哭叫起来，先是干巴巴的，接着就成了急风暴雨，彷佛她不是一个还有其他器官的小女孩，就只剩下她那张拼命嚎叫的小嘴。
“甜甜，又怎么啦？快不要哭啦，把局长哭来就麻烦了。”随着问话声，从接待室里出来一个中年妇女，梳着齐耳长的妈妈头。她一眼看到了朱局长和杨浦，似乎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哟，是朱局长呀，还有杨局长……看这事闹得，我已经批评过小唐了，明天无论如何不能再带甜甜来上班了。”
杨浦上次来见过她，记得是名中层干部，好像姓张。
朱局长轻轻吁了一口气：“张处长，我说过多少遍了，这接待室是我们档案馆的门面，……”
张处长从朱局长手里牵过正抽泣着的甜甜：“嗯，我知道了。两位局长，请！里面请。”
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处长的出现真是时候。杨浦舒了一口气，像是掉在陷阱中的人，在等待几乎绝望时，忽然获得了拯救。那情景，仿佛是久居孤岛的人望见了天边的一片白帆。他默默思忖道：这一页似乎是总算翻过去了。
“妈妈，我要去公园、我要去看狗熊……”甜甜挣脱开张处长的手，泪水从她的脸上不断地滚落下来，大滴大滴的。
“烦死了！还哭？不许哭！我怎么生你这么一个玩意儿，当初就该把你做掉，省得你长大变狼来害我！别再叫我妈了，我让位，这个妈我不当了，你来当！你给我听清楚，再叫我妈我就不要你了……”小唐的眉头微微皱起，满面怒容，显然气头还没过去。
张处长顾不上安抚小唐，匆匆把两位局长带进了接待室。诺大的接待室里，只是稀稀疏疏地坐着三五个查阅者，显得格外的空旷。张处长到了接待柜台前，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前走。杨浦这才发现，里面还套着一个房间，那才是利用接待处的办公室。
“这几年，来查阅档案的人都不多。按照局里的安排，我们处的五个人，除了小唐搞接待外，其余的都在搞录入。现在已有10个全宗可以进行电子检索了。”张处长把两位局长带到了办公室里的一台电脑前，随即兴致勃勃地冲着朱局长问了一句“要不要看一看？”她的声音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和骄傲。
朱局长摇摇头说：“这事你跟杨局长谈。他以后分管你们处。”
杨浦坐在了电脑前，做出老练随和的表情，一边点击着鼠标，一边关切地问道：“这些，你们搞了多久？”
张处长小心翼翼地答道：“差不多将近两年。我们处人手太少。”
杨浦不动声色地蓦然问道：“馆里有多少个全宗？”
张处长有些不安地答道：“500来个。”
杨浦四下看了看，无意中看到旁边两台电脑前，有两名职工正全神贯注地在搞录入。只见其中一上了点年岁的人，一手按着一本案卷目录，表情沉稳，一丝不苟，带着种做大事业般的执着，两眼死死地盯在键盘上，用一根手指敲击着，一个一个地捉出他要的字来，嘴里还咦咦呀呀地拼着音。他见状后笑了笑，在大脑中飞快地运算了一下，只算出个大概，但也八九不离十。他随后说道：“这就是说，按现在这个速度搞，还得要100年才能全部实现电子检索！”
张处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好一阵才噘着嘴，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的。可能还不止，我们搞的那几个全宗，案卷数量还算少的。我早就跟局里反映过，我们处人手太少。”
杨浦漠然地摆摆手：“这不是人手的问题。这事，得另辟蹊径。我们下来再专门研究一下这件事。”
杨浦他们离开接待室时，甜甜端坐在那里闷闷不乐，耷拉着脑袋。
朱局长走过去，摸了摸她那柔嫩的脸蛋，略带点歉意地问道：“甜甜不哭啦？”
“不是不哭，我想休息一会儿再哭。”甜甜茫然地扫视四周，最后将目光停在了小唐身上，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张了口：“唐太太，麻烦你给我一杯水……”
接待室里的人全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朱局长更是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两手紧按肚子，差点岔了气。杨浦却没有跟着笑，他觉得甜甜这样年龄的小女孩，似乎不应当说出这许多***化的话来。甜甜即便是像神童莫扎特一样聪明伶俐，长期接受着这种教育和熏陶，也会让她的小脑袋瓜变得圆滑和俗不可耐。他心情使然地不免有些为这个小女孩感到悲哀。
张处长早已是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忙里偷闲地伸手去捏甜甜滚圆的鼻子：“傻孩子，干嘛叫你妈唐太太？”
甜甜极力挣脱开，无可奈何地说道：“妈妈说了，要是再叫她一声妈，她就不要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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