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浦是在飘香园餐厅的门厅意外地碰见宋局长的。宋局长看上去不像是五十几岁的人,身躯高大魁梧,身子骨硬朗得像壮汉一般,只是略有些发胖。他的头发剪得很短但每一根都昂然地立着,两条眉毛又粗又黑,一双眼睛鼓鼓的,金鱼眼样子似的,直直看人时,目光里有丝难以掩藏的霸气,不怒自威。粗粗的脖子长度似乎还不足一厘米。连鬓胡子刚刮过的方下颏微微泛青,颇显剽悍,给人总的感觉是威武、爽快、精力充沛。
宋局长跨前一步,握手时显得很有力气,用他那夹杂着一半川南口音的普通话亲热地说道:“哈哈,来了。总算盼着你来了。老杜给我打电话,说是要给你接风,我是筋斗扑爬地往回赶,总算是赶回来了。你看看我这汗,没耽搁太久吧!” 他的笑声很爽朗,说话时嗓门像装了扩音器似的很响且伴着嗡声,比帕瓦罗蒂的声音还豁亮。
杨浦挺不好意思地说:“怎么会?宋局长太客气了。”
当他俩寒暄着走进预定的“牡丹厅”时,朱局长、杜主任他们早到了,也正在天南海北地闲聊些毫无营养成分的问题。
朱局长大声招呼道:“来,来!就差你们二位了。”
杨浦意外地发现,陪客中另三位都是女士:有今天上午在朱局长办公室碰见的李小宛,还有那急性子的刘明娟,再一位似乎没见过……不过,也很漂亮,娴静中略有些矜持,即使在她凝眸注视杨浦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并不热切和沉重,只是轻轻地在杨浦的脸上滑过,不留下什么痕迹。她每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都透着温婉,浑身上下散发着淑女的韵味,是一个让人过目不忘、回味经久的女人。就连她那波西米亚式的长发也显示着一种入侵的力量。他第一眼见到她,脑子里就奇怪地飞闪过这个印象。杨浦心里有些奇怪,一来到档案局,自己就怪癖一般喜欢观察和揣度起每一个所见到的人,就好像是在研究一个个严肃的课题。
宋局长一落座,椅子吱吱地呻吟了一声,手一挥冲着服务员打趣道:“小姐,咋个还不上菜?我们该不是坐在了观众席上吧!”
服务小姐抱歉地笑了笑,冲着外面招呼了一声。上菜的人穿梭不息。几乎是在一眨眼的功夫,淋着五色浓汁的珍馐美味便在餐桌上堆积如山,像变戏法似的。玻璃杯里的酒和饮料也倒上了,波光流动,桌上色彩鲜艳的物质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生动起来。
“今天的主题就是喝酒,喝接风酒。来来来,大家都把酒杯端起来。这第一杯酒都得干了。欢迎小杨局长加入档案战线。唉,又一个从米箩筐跳到糠箩筐的。但愿你能在沙家浜扎下根来。”朱局长站起来,同杨浦碰了一下杯,然后率先一饮而尽。
杨浦喝完杯中的酒后,惊奇地发现,三位女士也将手中斟满酒的酒杯喝空了。他强烈地预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听人说过,酒桌上有几种人不能忽视,梳小辫的,红脸蛋的,揣药片的,戴镜片的,号称酒中四杰。局里为他接风,不叫上局里的中层干部,就连他分管的除刘明娟外的另两个处的处长也没叫,而单单叫上这三位“梳小辫的”,想来不仅仅是她们长得漂亮而不致影响食欲的缘故吧。看来,就凭他这点酒量,要应付今天这个场面,多半有点够呛。
果不其然,朱局长摇晃着他那颗列宁型号的头,冲着宋局长说道:“老宋,还是老规矩。我的酒量不行,接下来就由你来主持啰。还有你们三位女士,一定要让小杨局长尽兴哟!”
宋局长马上会意地接过话头,端起酒杯说道:“我今天是最后一次替老朱主持一下这个节目,以后呢,就是小杨局长的事了。来,小杨局长,为了把这一交接仪式搞得慎重一点,我俩整它个三盅全会。”
杨浦暗暗叫苦,还未来得及推托,就在大家的起哄中糊里糊涂地喝下了三杯酒。在这一过程中,唯有那位不认识的女士默不做声。说老实话,她冷冷的样子,实在有几分叫杨浦另眼相看!
宋局长在杨浦肩头拍了拍,酒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笑着夸奖道:“爽快,爽快,真是爽快!黄金易得,知音难觅啊。谁说知识分子不好打交道。我看小杨局长就是一个爽快之人。就这一点上看,我们一定会合作愉快的。”
朱局长关切地招呼着杨浦:“来,多吃点菜,你没问题,再怎么你‘三高’的压力没有我的大。”
宋局长剥了一个基围虾,塞进嘴里后摇了摇头,叹息道:“早晓得有这样的虾子,前几天来就该来了。”
服务小姐正在为宋局长斟酒,听了这话,忍不住接了一句话:“先生真不愧是一个美食家!我们酒店的虾子确实是第一流的。”
“是吗?谢谢夸奖!”宋局长颇有含意地眨眨眼,然后眼睛盯着服务小姐的脸,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我的意思是假如早几天来,虾子就该是新鲜的了;而拖到今天来吃,也就不知道是带给我营养还是让我拉肚子啰,我这个胃抗病能力不是那么很强哟。”
服务小姐一怔,或许她从未遇到过这种尴尬,脸涨得通红。
朱局长连忙出来解围:“你不要听他的。他是在给你开玩笑。咦,你们三位女士,你们可是我们局里最亮丽的‘三大景观’,我特邀你们来,怎么不给小杨局长敬酒,展示展示你们的风采呀!记住,今天一定要陪着小杨局长,喝出品味、喝出境界、喝出情趣、喝出高潮。”
杨浦忍不住看了一眼“三大景观”之一——那位未曾见过面的女士,他的的眼睛流泄出照相机拍照一霎那时产生出的光芒,脑海中当即浮出一句滥俗的话来:见到苏菲•玛索,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美人!连李小宛、刘明娟和她摆一块,立马便成负数了,就像不是一个级别的运动员根本不能相比似的。其实,眼前这位女孩更吸引他注意的,倒还不是她那特别的年轻和如花似玉的容貌,而是她那格外的文静和落落大方的举止,并且又略有点孤高自赏的神情。总之,具有一种如今已经少见的那种真正的,而不是乔装打扮出来的婉约气质的美。
“杨局长,实在抱歉。今天上午在朱局长办公室里,我不知道你就是新来的局长,有眼不识金镶玉,连个招呼也没打。我敬你一杯,道个歉。”李小宛先站起来,她知道自己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所以讲起话来,多少有些矫情。
“没关系,漂亮的女孩都有这个权利,要不就白漂亮了!”杨浦头一仰,把酒喝了。
刘明娟站了起来,给了杨浦一个灿若云霞的微笑,声音听上去仍有点嗲,像是表决心似地说道:“我来敬杨局长一杯嘛!我今后就一颗红心向太阳,星星跟着月亮走,跟着杨局长闹革命了。以后冲锋陷阵的事就由我来承担吧。跟着领导总不会走错路。我感觉到,杨局长是一个平易近人、没有官架子的好领导。我今天给杨局长汇报的两件事,都得到了杨局长的支持。我代表我们处谢谢杨局长了。”
“没什么,相互支持。”杨浦把酒喝下后,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地发烫。
朱局长极关切地对杨浦说道:“慢慢来。既然话赶话说到这里来了,市农机推广所丢档案那件事,处理上也不要操之过急。今天市农机局的赵局长来了电话。我效仿伟人的口吻给他说,具体的问题你跟杨浦谈,我们要谈也只谈哲学问题。他打电话给你没有?”
杨浦头有些晕晕地回不过神来:“没有接到农机局的电话。”
宋局长在频频举杯之后,似乎也有几分醉意。他面色红润,佯装一脸的不高兴,调侃着说道:“小姐,你快过来看看,你端上来的这只鸡啷格是瘸腿,两条腿比起来就好像是四季豆和豇豆一样,明显地差了一大截嘛!”
服务小姐面带笑容,平心静气地回敬道:“没有那么夸张吧,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先生未必还想同它跳上一曲?”
宋局长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身上原本就残存有那种军队干部的霸气,只见他“啪”地一下使劲把手里的筷子拍在桌子上,凶巴巴地嚷道:“那你和我跳,看我不把你的脚也跳瘸!”
朱局长向宋局长摆了摆手,有些淡淡的不快,一脸严肃地制止道:“老宋,积点儿口德,怎么每次一喝酒就这样,真是改不了的臭德性,你又好久没有调戏青少年了。”
那位杨浦未曾谋面的女士适时地站起来了,她淡淡一笑,说是笑实际也只是微微牵动一下嘴角,语气之诚恳倒是堪与英格丽•褒曼比美:“杨局长,我是局办公室的秦冰冰。这段时间一直在党校学习,没见着杨局长。这样,为了加深印象,我们也喝个三杯。”
杨浦头猛地胀大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喝了,再喝肯定要出洋相了。但不知什么缘故,面对这位唇红颊白、温婉秀丽的淑女型冷美人,天生有一种好感,拒绝的话似乎很难张口。正当他犹豫不决之时,那位女士竟然拿着酒瓶来到他跟前,替他斟上酒,亲昵但又极有分寸。他的手无意中触碰到了她的手指。她的手指透出一丝丝凉意,就像这夏日里口渴时,塞进嘴里一个冰棍儿,有一种舒服和奇妙的感觉。他能感到她的呼吸,轻轻的甜甜的,像早春的薄雾,让自己的感觉很有点迷离。她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神色静默,眼神温柔,似乎若有所思。他听见自己的胸膛内有一种异于心跳的悸动,但却一时还不能辨识那是什么东西。他能从她的表情、举止和目光中判断出,她至少对自己有一种仰慕与尊敬之情,当然也不是装出来的。她的眼神让人印象深刻,是那种极少有人看到过那么洁净的眼神。他心里清楚,如果一个男人急于知道一个女人对他的印象,就可以断定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兴趣,或者打心眼里开始在意这个女人。
就在这一时刻,他隐约地预感到了自己和这个女人或许会产生些丝缕的瓜葛。只是,他当时还不曾料想到,他将不由自主地卷入一个接一个的情感纠葛、是非交错的漩涡,并被这漩涡挟裹进去,时沉时浮,充满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这个浮华的夏天注定要让世界充满爱!追根究底,起因全系于这个女人一身,她就像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美杜莎,使许多与她有过接触的人,都陷入困苦的缧绁,久久不得安宁,似乎每个人都经历了一场情感与心灵的磨难。他尤其没有想到的是,美丽故事的开始,悲剧就在倒计时。不是么,在他认识秦冰冰之前,生活很平静,犹如一泊水波不兴的湖,是她朝这湖中投掷了一块巨石,才荡漾起一圈圈涟漪和波澜。
宋局长夸张地缩了缩鼻子:“还是我们的小秦主任马力大,有点像坛子里头放火炮,阴倒昂啊!”
杨浦硬着头皮把她敬的三杯酒喝下去了。不一会儿,他便像中了催眠术一样,大脑处在一片混沌中。眼幕上四处飞来的黄色的星,互相撞击着,又四散地溅开来……
杨浦果然喝出了境界,已辨别不清敬酒的人是谁了,只是连连地摆手:“不能喝了,我只是两把酒的酒量,已经过量了。”
宋局长哈哈一笑,嘴里边念叨着“两把酒”,边用两只大手掌握在酒瓶上比划着,佯装大吃一惊地嚷嚷道:“了不得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这两把握下去,足有八九两的量。我心头这下有谱谱儿了。好的,下次省局开会,我们一块去,看其他市州那些冲壳子的人还敢跟我们比酒!”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杨浦睁开眼时,已经坐在了小刘的车里了。他迷迷糊糊地朝车窗外面张望,正好看见早晨出门时看到的那则霓虹灯广告牌,纷飞而并不安稳的色彩在醉眼中迅速亮起即刻又迅疾灭掉,字体的撇捺因灯管的闪耀和狂飞乱舞似乎变得残缺不全,看上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细一看,闪烁着的竟是“双汇牌人腿肠”,“火”字两旁的那两点不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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