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梁淑纯和韦钧紫这样的家伙扯上了不清楚的关系,她在吕品心目中的形象也丝毫没有打折。吕品坚信一切不过是韦钧紫的善于伪装和梁淑纯的单纯所造成的暂时错位,日久见人心,梁淑纯将来肯定会明白的。在他心中,梁淑纯永远是善良的天使,天使最容易上魔鬼的当了。吕品还一度悄悄研究了自己与韦钧紫之间的共性,希望藉此发掘出自己能吸引梁淑纯目光的亮点。不幸翻来覆去只找到一点:他和韦钧紫都是男生。
关于梁淑纯同班长韦钧紫接上关系的传闻是这样的:她的英语不够精通,在班主任的安排下,由班长加以辅导,顺理成章。
于是吕品发现,班主任具备双重身份:有时候是法海,有时候是月老。
遗憾的是,为什么梁淑纯的历史成绩不差一点?不过即使那样,历史老师也不会推荐吕品去给她辅导——他看上去就不象一个公私分明的人。历史老师肯定会亲自掌勺给梁淑纯开小灶,然后在她的教导主任姑妈面前谦卑地汇报:“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都是小纯天资聪颖……”
梁淑纯与韦钧紫越走越近的事实还是让吕品的情绪日渐低落,因为无能为力——毫无天赋和经验的他连甜言蜜语都不知道怎么说,更别提从魔鬼手中救回天使了。但那天晚上的事吕品也为他们守口如瓶,毕竟当时校园里的道德标准是非常苛刻的,一男一女在后山小花园独处可算是很有震撼力的绯闻,而且主角都是学习尖子,极具炒作价值,一旦传开对梁淑纯的前途肯定很不利。吕品虽然木讷,对于这个问题的复杂性还是很有认识的,他知道一百个听众可以想象出一千种版本——道德标准是个很虚的东西,很多人满口贞洁情操,头脑里却都有着鲁迅先生所介绍的那种“跳跃性极强的想象力”,哪怕是简单的男女牵手也能被他们扯出龌龊无比的假设,然后在当面不屑一顾地加以唾弃,背后又垂涎三尺地反复幻想。为了梁淑纯的清誉,吕品坚决不会泄露那件事,打死也不说!
吕品总是自我安慰:梁淑纯和班长走到一起其实是合情合理的,因为梁淑纯是团支书。班长跟团支书总会互相吸引,门当户对,就象王子与公主,言情小说上都这么写。
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发奋图强,争取将来跟梁淑纯考进同一所大学——可以天天看见她是吕品所能想到的最美丽的事。他是个乐观主义者,在定下这个目标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它的现实可行性,以为上帝会深明大义地撮合他与梁淑纯。
灰色的夏天悄悄来临,高三部的气氛高度紧张,每周都有两到三次摸底测验,试卷是从一些名牌高中买来的,据说这些卷子的编写者不是参加过高考出题就是有内部信息渠道,于是学子们拼上小命也一定要把所有摸底测试题统统背下来,好比结婚的人在准备请柬,力求面面俱到生怕漏了任何一位亲朋好友。老师们也辛苦得不行,一个个象妇产科手术室门口的准爸爸,恨不能亲自出马。这两个现象告诉我们,高考的确是件伤元气的活,基本跟结婚、生孩子一样,一辈子来一次就很了不起了。
过度的压力让许多学生总是怀念家庭的温暖,一到学校就想起父母,想起舒服的被窝。于是中秋节不期而至,这将是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夜晚。
放学前一分钟,全班同学很荣幸地收到一个令人受宠若惊的消息:校方舍不得让同学们离开他们,哪怕一夜,所以盛情地挽留大家共渡中秋佳节。大家为这个意外感动无比,热泪盈眶。
晚餐很丰盛,好歹是个节日,学生们索性都在学校吃了。晚自习快开始时,西门吹牛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讲台上。一双征服过无数高三毕业生的饱含深情与权力的富有感染力的眼睛坚定地扫射了一圈,立刻掌控大局。他沉默了几十秒,似乎在酝酿情绪,然后抑扬顿挫地开始发言:“很高兴各位同学能自愿地留在学校里度过这个有意义的中秋节。”台下发出“哧哧”的不和谐音符,应该是对“自愿”一词发表的见解。
“的确,”西门吹牛很投入,继续滔滔不绝,“现在离高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多乎哉,不多也。大家知道,我们学校是县重点中学,区精神文明模范基地,市爱国卫生月优秀团体,省植树造林先进单位......去年的上线人数突破200,今年只要超过1人便是胜利。教书,你们不行;考试,我不行,集体的荣誉能否保住,全靠在座诸位了。”蒋委员长的经典台词被他引用得恰到好处,使学生们的热血差一点沸腾起来。窗外微微显出一丝亮色,月亮呼之欲出。
西门吹牛又恰到好处地结束了发言,风度翩翩地踱出了教室。众人如释重负,不知谁偷偷放了个屁,大煞风景。但马上许多人,包括吕品,都发现自己也忍不住要做同样的事了,显然学校的晚餐不干净。
咣当一声门被顶开,历史老师硕大的身躯从外面塞了进来。他那洞察中国古代农民起义局限性的左眼和写满文艺复兴辉煌成果的右眼互相配合,交叉火力,两道犀利的光束所向披靡,让每一股尾气都自觉地缩了回去。
为了让学生们深刻体会中秋节出现的历史必然性以及存在的现实合理性,历史老师倾尽平生所学,一段美妙的有关中秋节的历史从那张装满了历史发展规律的嘴巴中绵绵吐出。当谈到吴刚与嫦娥在历史长河中的地位以及他们登月的首创精神时,课堂上终于响起富有节奏的层层鼾声,动感十足,余音绕梁。他们真的不是故意的。
历史老师及时地结束了他的故事,在所有人都入睡之前。早已等在门外的数学老师风风火火地冲上演讲台。他开门见山,滚雷般的音响震天撼地,还带环绕立体声。有几个反应不够敏捷的就趴到了桌子下。数学老师不屑地用等腰三角形的眼睛白了一下,接着拿直角梯形的鼻子哼了一声,又微微耸动矩形的厚嘴唇,最后转过椭圆形的脸,在黑板上迅速地列出一大串数字,开始津津有味地向学生们介绍一切跟月亮有关的数学知识。他耐心地告诉大家为什么月亮能挂在天上而不会突然砸到他们的餐桌上,为什么月亮看上去象月饼而不会象鼠标或者拖拉机。
好不容易才熬到数学老师要去吃月饼的时间,他愤愤地抛下一句话:“没有一个人做笔记,这样很不好。”
“噗…….”横空出世的一股尾气替所有人表了态。
数学老师鄙视地叹了口气,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一甩洋溢着射影定理和杨辉三角公式的头发,扭过写满平行线公理及体积方程式的身子,扬长而去。
月亮此时已经全现,窗外的操场洒满了月光,象镀了一层镍。
老师们大联唱似的一个接一个,相继发表了各自关于中秋节和月亮的专业见解。
化学老师分析了月亮的土壤成分并对月亮与太阳反应是不是会产生地球的猜测做了科学的探讨。
物理老师饶有兴致地介绍了月亮的物理特征,同时严谨地指出,吴刚砍伐桂花树假如使用电锯会比斧头更高效安全。
生物老师义愤填膺地谴责了吴刚破坏月球生态平衡的卑鄙行径,扬言要去联合国环保署控告他,希望学生们能为他筹集路费。
地理老师则冷静地断言,根据月球表面的地形和土壤特性,是不可能长出桂花树的,而且氧气的匮乏会威胁嫦娥、玉兔等生物在月球的生存与繁衍,言语间透露出欲奔月去营救美人的憧憬。
政治老师严肃地批判了关于吴刚、嫦娥的传说的虚伪性,提醒大家不要落入封建思想的圈套,顺便阐述了唯物主义月亮观和马克思主义世界观。
最后语文老师神采飞扬地宣布:“同学们,今天是中秋佳节,首先我祝大家节日愉快,其次为了纪念这段美好的时光,我建议每个同学回去写一篇文章,第一排的同学散文,第二排的写小说,第三排的写童话......字数不限,低于1万字的明天不要来上课。”
中秋不是八月十五么?现在才五月呀。还没等迷迷忽忽的吕品想明白这个问题,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及时将他带回了现实,手背上的口水还没干,散发出淡淡的怪味。当天夜里,他又做了个梦,梦见漫天飞舞的历史唯物主义和数字,梦见实验室桌面上的月球土壤,梦见了吴刚在用电锯伐桂花树,最气愤的就是嫦娥躺在地理老师的怀抱里飘离月球。
恍如梦境的一个多月终于熬了过去,胜利和失败就在前方不远的岔路口向学子们招手。在吕品的记忆中,高考那三天完全被阴阴沉沉的天和淅淅沥沥的雨覆盖着,而画外音是小企鹅的一句话:老天都忍不住替我们伤心落泪了。
前几天的高温烧得考生们精神恍惚,家长们早准备好了避暑的一切措施,却没想到会下雨。忽冷忽热的天气加上压抑的氛围令成群的考生病倒,结果医院的盐水瓶销量奇好,打吊瓶的考生们把医院门诊的走廊都挤满了,惨烈得象个战地医务所。许多人一手扎着针一手还托着课本,嘴里咬着烧饼鼻子里还哼哼着背单词,颇有庞令明抬棺战关羽的悲凉感。
由于吕品参加高考的目的非常单纯,所以他一点没有紧张,度假一样地把三天过完了。结果等成绩出来后就紧张了,梁淑纯居然得了全县第一。第二名就是班长韦钧紫。最讨厌的就是他们报的是同一所大学,在北京。
吕品是望尘莫及了,同小企鹅一样,都要奔赴遥远的西部。他朝西北,小企鹅走西南,虽然都算比较有名的大学,可难免天涯海角形单影只。录取吕品的学校的外省生源一直不景气,所以一拿到学生档案就紧咬不放,除非学生支付一万元违约金。
意思就是说,你们都卖身给俺了。
吕品可拿不出那么多钱,只得嫁鸡随鸡了。
那一年高考整体水平很高,吕品所在的学校的上线率高达90%,市重点中学的牌子没过多久就发了下来。校长也因此接受了好几家小报的采访,激动得眉毛象两朵蒲公英,风一吹就可能飞走。他一边总结成绩包揽大部分功劳,一边立下豪言壮语气吞山河,竟说来年上线率不到百分之百绝不罢休。照这进度,再往后几年只能一半进北大一半进清华了。
而所有毕业班的老师们都露出从未有过的纯真而憨厚的笑容,因为发奖金了。
毕业联欢会那天,校长亲临现场,慷慨激昂地致辞并带头扭动饱满的身躯载歌载舞,像一只亚运会吉祥物。
大家在幽默活泼的校长的煽动下也都激情四射,纵情狂欢起来。在那个年龄,很少有人意识到这场分别代表着什么,还以为将来有的是见面的机会,还能经常在天南海北几大城市之间互相走动串门,于是憧憬远大于感伤。吕品的心头却忽然有种郁闷挥之不去,一甩手砸碎一只汽水瓶。左右一愣,旋即齐声大喝“好”,纷纷效仿。
一只瓶子可是五毛钱,班主任的心疼都写在脸上,不过他明白从高考结束的那一刻起这帮家伙已不再归自己管了,只得忍气吞声。发言时他以空前绝后的慈爱语调向每一个考上大学的人祝福,同时也鼓励落榜者,若是差了几十分的,就送一句“明年再来过,要有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执着精神”;至于差了几百分的,又会告诉他们“行行出状元,未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结果那些差了一百分左右的就犯迷糊了,不知道是该在一棵树上吊死还是换棵树去吊死。其实有什么难的?到头来不都是用一个绳套圈住脖子了事,在哪棵树上不重要,反正是死定了。
为了证明高等教育的大门是宽广的,班主任随口举了个例子:“我以前有个学生,比你们大五届。当初他应届高考连最低录取分数线都没上,第二年复习再考,结果上了中专线,他不愿意上中专,于是第三年又考,被一所本科大学录取,可惜不是重点大学,他决心挑战自我,没去报名,又复习一年,去年终于如愿考上名牌。”
听完这个神话故事,大家一致认为:那名牌大学一定是所老年大学。
末了,班主任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说些什么:“有时我苛刻了点,也都是为了你们取得今天的成绩。将来你们出人头地了就明白我的用心了。到时候记得回来转转,我在这里等着各位的好消息。”无数被他体罚过却丝毫没有长进的同学顿时感动万分,心想托他吉言,自己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了。当然也有一点点压力,班主任并没说欢迎“出人头地”之外的人。
由于出人头地这种事情比扯淡要难一点,所以至今还没有谁实现,这个班至今也就没有人厚着脸皮回去见过他。
联欢会的尾声是一团混乱,房子里到处都是果壳、玻璃渣和彩带,啤酒四处流淌,密密麻麻的泡沫如同逝去的岁月和幻想,纷纷破灭。在这个告别仪式上,大伙歇斯底里地宣泄着,互相签名留言后,草草散场,各自回家,等待现实的安排。
残局剩给下一届的高三生来收拾。吕品站在角落看着拥挤而空旷的教室,心想,当学弟们看到这些遗留物的时候,是否会知道,曾有一位多情轻狂的少年在此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见证了美丽与丑陋,承受着希望与失落,最后散落天涯海角,继续着各自的故事。这些故事的开头,将是数十年后回忆的话题,还会以各种形式在一批又一批的毕业生中演绎,变换着时空和主角,永无休止。
唯一不变的,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情怀。
漫长的暑假还没过完,梁淑纯便正式成了韦钧紫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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