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
“陪我到街上走走。”
风很大,吹乱了我的头发。我脸上的泪尚未干,眼泡肿肿的。谈婚论嫁引来了我的伤心,陈年旧事当浮三大白,往事情何以堪?
坐在黄浦江边,我们看着暗夜中往来的渡轮,我倚靠着浩太,他无言摩挲着我的头发。
“我小时就喜欢乘渡轮,站在甲板上,让风迎面吹来的感觉很爽。我晕车,却不晕船。看到江水澎湃,心情会好。谁让我姓江来着,生命原不该由我选择来历,父亲很像日本人,那年我和你到美美百货去购物,我留着齐眉的刘海,穿着格子短裙,露出粗粗的小腿。别人当我是日本小女孩。父亲长得很像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那个狮子头,每当他的镜头出现时,我总要盯着看,太像了,我有时怀疑我有日本血统。浩太,我有些恋父,是吗?”
他笑道:“我喜欢小女孩子,小得可以做我女儿的。”坐在岸边,我看着江水。想起父亲说过,我这一生一直在长江边长大,看它汹涌流过,哺育了一代又一代——是我们的母亲河,一片汪洋的江水承载着几代人的悲欢。回忆使我受到压抑。过去的影像象梦游一样在昏暗、悲凉的境地里行进,我发觉灵魂在孤独时有一种完美,有一种光彩——仿佛离死亡更近,可以和死去的魂灵可以畅所欲言。我似脱胎换骨,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所有的波涛巨浪全都向我袭来。我使我的生活卷进了这段纠葛,我——我已陷入了困境。
“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母亲十六岁就生下我,那时瞒着外公外婆,父亲亦有家室,一段糊涂的爱,糊里糊涂养了个女儿,像个烫手的山芋。本以为这样母亲该成熟点,可惜……天下无不是父母,是吗?古人也有错,这句话本身就是错。浩太,我长得像父亲,还是母亲?”
“你像父亲多一些。”他想了想说。“气质感觉都有些像,你们以前走在一起,勿庸置疑就是父女俩。”
“我比他正室生的几个更像他。”
“什么正室?”他笑。
想到多年前的一幕,至今耿耿于怀。父亲曾想让我和她亲近些,能让我在他们家里呆下去。可她看我的眼神那么的不屑,甚至有些敌意。女人对丈夫和别的野女人生的孩子不会有好感的。我的骨头那时也硬硬的,背脊直直的,像个又臭又硬的石头。父亲看此情形明白将我带到家里是不可能太平的。他的大儿子说我攀上他们家无非想吊起来卖——同父异母的手足说话也太残忍,我对亲情已失去了信心……人与人之间有时像是一场罪恶……
“像我这样的出生应该委屈求全,偏偏我骄傲得像个大小姐,这是他正室说的。”
“这么久的事还记得?”他奇怪地问。
“哪会忘,这是我平生受到最大的侮蔑。我的脾气又臭又硬……天晓得……我那时够让父亲为难的,谁让他把我带到这个世上,他有责任。”
多少次我走到渡船的甲板上,我看着这条黄浦江。我的父亲有时对我说,我的祖辈父辈都是喝黄浦江水长大的,它是我们的母亲河。我也想溯源,想沿着河的上游,想看到祖辈的足迹,我一直有许多的浪漫想法。
夜晚的甲板风很大,也冷,没有人站在外面,在靠岸的时候,我想钢缆断开,我被冲到大海里去。可怕的湍流之中会吞噬我的生命,看着滚滚的黄浦江水,我心中的狂流冲不走,不能平息。
往事和黄浦江一样源远流长,那时一些还隐蔽着不曾外露的阴暗,不开心时我常去黄浦江边,看奔腾的江水,一坐就是半天,心里会莫明的平静,父亲在找不到我时,会来江边找我,周而复始,我想我和父亲在玩一种游戏,我恨他给予我生命,让我并不快乐,我恨他的同时,也在虐罚着他,事后想起我是多么的不可救要,我有意折磨着他,他为我添了不少的白发。
我爱叔叔,这里并不涉及什么***的感情,我一直喊他叔叔,只是他曾是父亲的好友,他在我童年少年时也是一个大男孩子,直至我长大,他似乎还没有多大的变化,男孩子似乎老了慢一点,而女孩子到了五六十岁的时候,耐看的也不是很多,人们对爱情似乎总是外貌有关系的,我想好色是人类社会特有的现象,假如浩太那时已变得像一群中年人一样大腹便便的样子,我是否能接受他呢?有时我也想过,我只是爱那个浩太,给予我信心和安慰,给予我的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感觉。我那时也竭力讨好过他,已想像过把他当成未来的丈夫,想我在他身边,他会说如何爱我之类的肉麻兮兮的话,我一定很想听,只是不知对他的爱是否超过道德的范畴,对我来说仍有点不确信。
我的亲生母亲一直在男人中游荡,她在年青时就充分地运用了她做为女人的本钱,乐此不疲,后来又和一个同居的男人去了日本,我提起她时,总有一种羞耻之心和一种怜悯,我们母女不可能和别的母女一样,这是可悲的,对我来说更不是幸事。我想我爱过她吧,或者我这是一种生理上的感情,她生下了我,所以我和她永远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即或跑到天涯海角,我都避不开。
那一年我踏上舷梯时,也是大年三十了,我常在这一天要逃避什么,远处的烟火明灭起落,我却有一种黯然,我怕过年过节,对我来说,一家人在一起围着一张桌子吃饭是一件尴尬的事情,我只是一个外人,我并没有融入其中,或许他们没有接受我,还是我没有接受他们,我在养母面前总是装得刀枪不入的,现在想想,有时傲气是一件奢侈的事,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是骄傲不起的,可我无法改变我的臭脾气,所以我要吃苦头,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如何去讨一个不喜欢我的人的欢喜,直到现在我还是做不来。
但是她的确是比我的亲生母亲好,至少,她还为我担心,哪怕是难得的,我的童年少年并不愉快,也不完全是她的原因,试想我也不能接受我的丈夫以外的私生子,这是我长大以后想通的。或者使我升起要写小说的念头,我过去或多或少的跟浩太提到过,假如有一天,我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悠闲自在的的生活,我就去写小说,把我的许多感情写出来,我不怨恨什么人,对我的父亲,母亲包括养母,还有同父异母的哥哥,都不再有怨恨,总之,我是想说,从那段历史我也隐约看到了人世间有许多的纷扰,有时回忆往事能带给你快乐,也有伤感,我一直是喜欢感伤的,以为这是年轻人的特质,总是弄得自己忧郁一点,头发乱一点,目光再迷离一点,思维再奔放一点,我以前总是有许多好高骛远的想法,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没有人知道我是一个奇怪的人。
生活不经意把我变成这样一个女人,一种不同寻常的选择。就这样,突然之间,我看我自己也换了一个人,我时常过斑马线时,想起小时浩太带我出去,常常这样拉着我的小手,我将手放进他温暖的大手里面,竟觉得像是拍拖,他一直不知我的早熟,他认为我幼稚,那双抓住我的大手,我想我会一生都交付于他,把我整个地归属于它,仅仅属于它,我再和它分不开了。每次外出,不论什么时间,不论什么场合,我经过淮海路看到那条斑马线,会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子对一个男孩子的心思,我的脸上会出现一种笑容,又有点自嘲的神色。我对此认识得更清楚,了解得更深刻了。
天气炎热,我心情烦闷。有些时候,随着黑夜到来,这绝望心情方才消失。这几年来我经历一次次的搬家,一次次的忙忙碌碌。母亲说我想一出是一出,父亲的出手使我安定下来,那幢房子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买下来的,什么道理也没有。就因为父亲知道女儿想要,就买下来了。我想在母亲眼见我这么大还没用过陌生男人的钱,没让男人来养我,简直是做女人的失败。
其实有许多家庭的子女为父母的财产而弄得脸红脖子粗,同父异母的哥哥一直为父亲为我出手买房子明里暗里不知较过多少劲,人时常都是自私的,其实我也很自私,我一直认为我并不把钱看得多重,到后来证实我是错的,我并没有视金钱为粪土,我要住得宽松一点优越一点,我要买好看的衣服,我要抽烟,喝酒……诸如此类的开销,我离不开庸俗,我也是俗人——我把生活看得太简单,认为世人都可悲可悯,有时却觉得做一个平凡的人也不是易事,我不太现实,浩太常笑我是小龙女一样的人,虽然住在鸿蒙太空——我还是一个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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