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更替嬗变，我讲述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我很少见到母亲，外公提及她时，总是唉声叹气，看来，她并非是他的骄傲。记得那一年，我还小只有五六岁，住在外公家。一天晚上，我睡得香。一个女人掀开被子，抱起我，我迷迷糊糊的，还未醒透。她也上了床。
“飞鸿，想妈妈吗？”她问。
我躺在这张暖和的大床上，又被温柔的双臂搂着，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快意，惬意地微微笑，我紧偎着母亲，蜷起身子，想让自己缩得更小些，也许想回到母亲的子宫。不一会儿，我阖上眼皮，酣然入梦了。
我那时还不知我的出生是母亲犯的一个最大的错误，我的童年并不太开心，也许这是惟一一次母亲给予我的温暖而潮湿的记忆。
大学时我在寄宿，有一天她在我想不到的情况下来到学校，而且穿着日本的和服，同学们都不知我有一个日本的母亲——她一直在日本奔走操劳。而她的远大前程一直寄托在男人的身上,她谋求的是一场又一场破碎的爱情,不过说起来,她也算历尽沧桑,她没有在肉体上虐杀她的孩子，而在精神上，所以我想我的母亲是多余的。我一直对母亲直呼其名，并无任何亲昵。母亲打扮的十分妖艳，常常是朱赤的口红，让人侧目。她时常对别人说她还很年轻，她从未生育过，所以没有任何负累。我时常想我是怎么出来的，降临到这个世上，可曾给别人带来过喜悦，如果没有那太可悲了，生命不是我能选择来历的。
那几天，我住在母亲的别墅里。母亲那天很晚才回来，而且带着一个男人，他叫阿轩。我穿着睡衣迷迷糊糊去开了门，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片刻说：“我还不知你有这么大的女儿？”
“是吗？有时我也忘记了我有过一个女儿。”母亲笑着。他们一进来，他就坐下。
“我能坐下来吗？”她说。
他还来不及回答，她已坐在他腿上了，我想母亲有点醉了，我想回避这一切，可避不了。
“你陪我说一会话。”
说着，母亲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将脸紧贴着他的脸，说：“阿轩，为什么你待我这么可恶？”他想站起来，可是她就是不让。
“我们结婚吧。”她说。
“别胡说八道了。”
“不，这是真的。没有你我不能活，我需要你。”他从她的胳膊里挣脱出来。
“你把我也弄得像个傻瓜似的。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很抱歉。”
母亲伤心地呜咽着。
“可为什么呢？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别傻了，我们是朋友关系，仅此而已。”
这时，母亲柔声媚气地笑了起来，侧身挨近，展开双臂搂住他。她把声音压低说：“别这么傻了，你骗我，你像所有的男人一样，遇到女人都要骗骗的。”他抓住她的双手，粗暴地将它们掰开，又把她推开。
她突然爆发出恶狠狠的珠炮般的臭骂，她高声嚷叫着，用所能想得起的难听的话骂他。她使用的语言如此污秽让我目瞪口呆。她的脸因激愤而变了形，语无伦次地高声叫骂着，嘴上的唾沫四溅。她数落他的一切卑劣的行迹，说他一直在用她的钱，她有些歇斯底里。
我头很痛，跳进浴缸洗澡。浴缸里的水是满满的，蒸气弥漫在四周，我只听着水流声，不停地流淌着，我闭上眼睛，不住地喘息着，我想我会窒息过去。
我想起浩太开着车带着我在路上到处荡。
雾渐渐浓，我们停车在江边看夜景。
外滩的灯光灿烂，每次都想他吻我。我同养母势同水火，一进门开始，就想离家出走。走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不知，想重回外公家，可舅妈舅舅容不得我长住，我小时候已带给他们太多的麻烦。那时，我突然明白，我是一个包袱，一个大家的负累，谁都不欢迎我。
我希望可以快快长大，自学校出来就赚钱，要出人头地，远走高飞。
养母对别人说：“女孩子不要紧，长大嫁出去。不管是猫是狗，总有人要。”
我想，是啊，这世上只有男人娶不到老婆，没有女人嫁不掉。可我要找个好人家，于是我拼命读书，那是上天的梯子。
少年时期，生活上的不快，的确会留下一种伤害，我总是患得患失，感到周遭的不安全。
我需要一个爱的男人的身体，靠他来取暖，抱着他就觉得有了一个避风港。
浩太使我兴奋、意外，所以我眷恋他，苦缠着他。
我想我的父亲，用他全部的时间精力来与我作对，他并未视我为瑰宝。一直以来，我都渴望被爱，父亲不爱我，他觉得我生下来对他就是一种负累。母亲不爱我，她糊里糊涂地生下我，因为没得选。我循我的路，受她受过的痛，受她受过的苦。我的狂欢狂喜与她无缘，她只是最初生命的载体，我的悲欢自己担当。她很少有母爱的一面，她认为当初生下我，把我放在别处，让我自生自灭，经历自然界淘汰，能生存下来得看我自己的造化，像达尔文的进化论一样。她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仍知道适者生存的道理。
到后来没有听到她有什么动静。浴室的门一下子被呼拉地打开，我吓意识地挡着胸。
“你还不睡吗？”母亲问道。
“还不想睡，我一点儿也不困。”
她不知为何笑了，我也跟着笑，笑什么我也不知，我确信她喝多了。
母亲在外公面前仍是小女孩，让我很是妒嫉，记得我长到十二三岁时，胖得要命，不喜欢运动，整日埋头看书，人又懒又馋，无异于一只猪，难得见到外公一次，他不无叹息，飞鸿，你不可以再胖了，要节食，多做运动，再这样胖下去，会嫁不掉。我虽没心没肝，到底是小女孩，害怕自己没人要，心惊一阵子。不知何时，我再吃也不会胖，有了烦恼也会装做若无其事时，我发觉我已失去了童心。
第二天母亲带我去疯狂地购物，我身上穿的是一件过时的衣服，那件衣服是母亲有一年从日本带来的，是母亲给我买的，我和母亲在一起时，她的光鲜甚或至于超过我。我才十几岁时，她回来，会带我去烫发，搽口红，穿丝袜，穿领口开得很低的衣服，尽管这不适合我，但我没有违拗她，我得很清楚。她很快又会走，而且不知多少年，只有她在回上海时才会突然想起她曾经生下过一个女儿，我以前从来不穿高跟鞋，太累人，可母亲给我一下子买了许多双不同颜色的鞋子，说可以配不同的衣服，她回来的几天给我一大堆的礼物，当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从超市里出来时，看到别人艳羡的目光，却是五味杂陈。我并没他们想像中的幸福——幸福是什么，到现在我还不是太懂。
我问母亲为什么不结婚，她告诉我她习惯了这种生活。她的生活周围没有真实，灯红酒绿黑白颠倒的生活有一种刺激，她说她不可能生育了。
几天后，我送走了她，只是我一想到母亲这一走不何何时再能见面，而我一句话都有说，母亲突然觉得她是一个失败，连她的亲生女儿都不挽留她，都是这么的冷血，我的脸上冰的，只是说好好走，也不问她何时回来，对我来说也无所谓。我从小说缺母爱，长大了也缺，可是母亲对我也没有爱，乏味得很。只是待得她离开了，我出了候机室，突然看到一班飞机从头顶上掠过时，应正是母亲的那班，它带走了我的母亲，这一去不知经年，她始终在另一个国度游荡，我应该对母亲温柔一点，可我没有，她说我和我的父亲一样都是冷血的，这没有错，看到飞机的轰鸣在头顶上，我突然哇哇大哭，想母亲走了，又一次离开了我，可是我一直也没得到母亲，我不知为何伤心，只是哭，不顾周围人的侧目。
那一天都在街上游走，我想我是个孤儿，我没有家，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了。那一天也是大年三十，街上到处是一地燃放过的炮花，人已很稀少，都行色匆匆的。我知道那时我的父亲在焦急地四处寻找着我，生怕这个一直让他头疼的女儿出事，我一直让他头大，他或许早已对我失望，不能表露出来。这个形象也许就是在那次清晰地留下来的,那个大年夜，我彻夜未归。上海是个不夜城，我跑到了老北站，因为实在没有可去的地方，人多的地方会有安全，我也怕别人会害我，那里也没有人认识我，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坐在候车室里，看一群归心似箭的外地人拿着大包小包的，无数个人影在眼前晃动，我就在候车室呆了一夜，想他们归心似箭，而我却有家不归，这算什么，这次出走的重要性，被忽略,被抹煞了，被遗忘了。那时的情景灰朦朦的，在家里我永远是他们爆发争吵的导火线，我永远和他们成为不了一家人，而母亲的再一次离去则是我出走的一个诱因，也是形成那一切的起因。
翌日，我从火车站里出来，是自己出来，我想让他们担心，想要父亲陷入不安而受到良心的遣责，这是给他当时不负责的惩罚。我也没有目标地走着，像个迷途的羔羊。身上没有带很多的钱，找不到可以安顿的地方。我继续行走，周围一家家的熟悉的店铺，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缀饰，许多店面都打佯了。街上有许多打扮时髦的人来来往往，小孩子们手上还拿着五颜六色的汽球，相当热闹。
我的头脑一发热，就会做错事，我太冲动。我想，我到底要做什么？我要到哪里去呢？我沿着慢慢往前走，身边的车子一辆一辆地过去，这都与我无关，我觉得被这世界所遗弃，有种无所谓的悲哀。不知何时身后传来急躁的声音，似乎有人喊我，我回身看到不远处路上浩太把车停下来头伸出来向急切我招手，后面的车辆使劲地按着喇叭，车子的喧嚣淹没了他的喊声，他的脸上表情很急切。我呆呆地看着他，茫然无以应。
“鸿儿，不要动，我过来，马上就过来。”浩太头缩了回去，发动了引擎，也不顾交通安全，逆向行驶了转了一大圈，终于回转到我的面前，然后急切地向我跑来。他的脸色发白，问道：“跑到哪里去了？害我担心死了，你给我带了多光的麻烦。”
“鸿儿，你在干什么？”我抱住他，突然哇哇大哭，说母亲走了，她不要我了，而父亲的家也不要我，我是多余的，我一直是多余的……”我唏哩哗啦地哭着，不顾周围的人来人往，不顾别人的侧目，浩太赶紧把我拉上车，上了车。他的车速太快，我的身体往前倾，头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一直带给别人麻烦，我身体僵硬。许久浩太把车停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他靠过来抚摸我的脸颊，那种亲密又苏醒过来。
“你不了解。”我摇头说。
“鸿儿。”浩太说：“你父亲在担心着呢，回家吧。”
“你担心吗？”
“傻瓜……鸿儿真是傻……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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