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浪整夜都没睡着，大睁着眼，思绪混乱，这些年经历过是诸多事情，纷至沓来，搅得他直觉得头大，凌姑娘下落不明，阿兰生死未卜，血海深仇尚未得抱，自己却已落得这般下场，这都怪自己没有练好武功，行事鲁莽缺乏谨慎和思量。舱门透进的那一丝亮光使他眼睛泛起一阵涩涩的痛感，他深感疲倦和无力，很多天没有吃东西，此刻他捡起来脚下长霉坚硬的肮脏馒头来，低下头去狠命地啃，他要活下去，无论如何他要活下去，他求生的欲望，一下子变得从所谓有过的强烈，仿佛这要能够活着，什么样的苦，他都可以承受。
突然，嘎吱一声，舱门开了，一阵光线洒进来，款步进来的小红正好看见了他啃馒头的狼藉模样，小红身后紧跟进来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端着美酒和菜肴。小红指着其中一个士兵说：“你，你把酒坛放一下，去搬个桌子和凳子来，我想和卓少侠在此共饮一杯。卓少侠应该不介意吧？”卓浪手里捧着半个黑馒头，嘴里塞着的馒头还没吞下，一时不便说话。桌子和凳子都搬来了，酒菜碗筷全摆上了，小红亲自酌酒，打发走两个士兵，温柔地对卓浪说：“卓少侠请坐。”
卓浪拖着哐当响的铁链站起来，衣衫褴褛，满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小红不自觉地皱了一下鼻子，而后装作没事一样地说：“卓少侠坐呀。”卓浪疑惑地打量一下小红，没说话，坐下来，抓起筷子夹着菜就狼吞虎咽。喜欢望着他的吃相笑了，面颊上泛起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春 光无限，妩媚之极。喜欢端起酒杯来说：“卓少侠，来，小红敬你一杯。”卓浪举起杯来，仰着脖子倒下肚子里去，又接着吃菜。小红心底嘀咕：“奇怪了，他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呢？”小红又把酒酌满，静静地坐着。
“你怎么不说话呀？”小红望着卓浪。
卓浪终于吃饱了，用衣袖抹了一下嘴，微笑着说：“谢谢你小红姑娘。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凳子，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酒菜。”小红发现他面容虽然污秽，却是十分英俊，眼睛里隐藏着一种不屈不挠的倔强劲儿。小红说：“卓少侠喜欢，以后小红可以每天都送来美酒佳肴。”
“是离伤城派你来的吧？”
“是的，但又不是。”
“哦？此话怎讲？”
“能够来看望卓少侠，小红心底高兴，也愿意；但若是离大人不允许的话，小红是不能够来这里的。”
卓浪默然点了下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
“想不到，卓少侠这般年纪轻轻，就已经名动江湖了。”小红想要找些话讲，但一开口讲，心底又责怪自己嘴笨不会说话。
“他让你来，是让你为他做什么呢？”
“他要我从你这里打听两个人的下落。”
“哪两个人？”
“离大人说，一个是和卓少侠渊源很深的凌姑娘，另一个是姓令狐的老人。”小红语气坦诚，她对卓浪，并没有丝毫隐瞒。卓浪心底惊诧：“离伤城为何也在打探凌姑娘和令狐前辈的下落呢？”
“我虽然答应了他，但也没想过真要从卓少侠这里打探出什么来。那两个人，一定是卓少侠很重要的朋友吧？小红虽然不懂江湖上的事，但也知道，江湖人对朋友都极种情谊。”小红想了一下，接着说，“其实卓少侠什么都别说，那样倒更好，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经常来看望卓少侠，我在这船上，每天闷得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怪无聊的。”
卓浪笑了。
“卓少侠笑什么？”
“她看起来，好像真的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心险恶，天真单纯，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心灵怎么可以这么一尘不染？难道，她是在演戏？”卓浪暗自思忖着，嘴上说：“姑娘方才说了，本就没打算从我这里打探什么，可是真的？”
“当然的真的呀，卓少侠觉得，这有什么不可思议吗？”
“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不过，据我所知，离伤城性格残暴多变，你这样做，难道他不会为难你？”
小红眉宇深处隐现着忧虑神色，但很快她又笑着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姑娘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这一点，跟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很相像。”卓浪像是想起来什么伤心往事了。
“是吗？有机会的话，我倒也想见见卓少侠的这位朋友。”
卓浪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这个朋友，她现在还生死未卜呢。”
“卓少侠说的这个人，莫非就是阿兰姑娘？”
卓浪沉默不语。神色痛苦，黯然悲伤。
“对不起。我不该提及卓少侠心底伤痛的。”
卓浪苦笑一下，说：“外面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还和卓少侠初来的时候差不多，船还在海上漂着不动，天气时好时坏，雪是下下停停，沙漠双狼中的老二把他兄长的尸首带回大漠埋葬后又回到了船上，每天苦练刀法，扬言定要打败卓少侠报仇。他已经回来几天了，离大人不让他来见你。还有，好像那个叫司马翎的，率军攻打过宁城，今晨又被逼退到山上去了。”
“离伤城的船队，还要打算这样在海上停多久？”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照他的意思，大概是要等着后援军队到了，才把战船靠岸。也不会等太久，应该就在这几天。”卓浪心想：“看来，离伤城和竹定南是想要对司马翎前后夹击了。”
卓浪端起酒杯说：“这一辈，我卓浪敬小红姑娘。”小红喝完了酒，脸上泛起微微红云。
“听卓少侠的口音，应该也是北方人吧？”
卓浪暗自想着：“这个女子果然不简单，我虽生在北方，但还不满十岁就和师父去日月岛，若非心细如发，很少有人能够听出他的北方口音来的。”最近经历的种种事情，都使得他对人对事，都变得谨慎多了。小红接着说：“其实我也是北方人，只是，也很多年没回过家乡了。”
卓浪端起酒杯来笑着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虽不是北方人，却也一样很多年没回过家乡了。来，喝。”小红放下酒杯，心想：“好个同是天涯沦落人！”小红不觉有些凄凉，忆起来风尘里颠沛流离的岁月，心底起然又困惑：“他这般少年英豪，原来也有着诸多苦恼啊！”小红叫进来一个舱外站着的士兵吩咐说：“去，在带两坛酒来。来，卓少侠，咱们既然同是沦落天涯之人，今日就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
卓浪心底的戒备和疑虑彻底消除了。士兵将酒坛放在桌上，退了出去。小红将酒冲满，卓浪从她手里接过来酒坛，豪爽地说：“今天高兴，我想用坛子喝。”小红也不服输，抱起来另一个酒坛，带着三分醉意说：“我也高兴，我也用坛子喝。来，干了。”她斜着举起酒坛来，微微仰起头来，清冽的酒注倾下来，冲到她喉咙里，冲到她薄薄的唇上，溅洒得她胸前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湿透了的衣服紧贴着微微隆起的地方。卓浪的酒坛已经空了，他随手一甩，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想起，酒坛子碎了一地，小红紧跟着也将手里的酒坛摔出去，碎裂的陶罐残片混在一块。小红已经醉了，扑倒后斜在卓沿上，又滑到凳子下去，躺倒在地上。眼睛醉意朦胧，嘴角还在不住微笑，不同地说着话，说着说着变成了低低的哭泣。卓浪把她抱起来，让她靠着木柱而坐，他自己挨着她坐下来，她却还倔强地坚持说：“我没醉，卓少侠，其实我没醉，我只是太高兴了。”
“我只是太高兴了，”小红还在不停地说，“也突然觉得很悲伤，我们每一个人都好可怜，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身不由己无能为力，离大人位高权重，他是好人但也很可怜，我们都不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你知道吗，我其实是出生在北方一个小镇，我父母在我十七岁那年去世了，官府里一个叫王霸的，三番两次向我表露心迹，被我回绝了，他就将我丈夫抓进牢去，为了救我丈夫，我答应嫁给他，可是在和他成婚的当夜，他才醉醺醺告诉我，我丈夫其实早就被打死在牢里了，我听了觉得天都塌了，我取出提前藏在袖里，准备等到他放了我丈夫我就用来自杀的那把剪刀，朝着他心口刺去，他跌倒在地上，我就拼命地刺，刺他的心口，刺他的脸他的头，把他整个身子刺得稀烂，我满身鲜血，却不知道自己杀人了，我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那样残忍和疯狂……
“因为杀人，我被判了死刑，处斩前，我被另一个官员弄出牢去做了他的情妇，当时我确实为能够免得一死而暗自高兴，可是那个官员是个禽 兽不如的家伙，他对我百般蹂躏和侮辱，还让我和一群一群的男人轮番做那种事，他在一旁观看，再后来，因为他夫人闹得厉害，他夫人出生官宦之家，他惹不起，就将我卖进了楼里去，我就这么飘来飘去，木偶一样的活着，供人玩乐，任何人，只要花几个钱，就可以把我当做是泄 欲的工具，可以在我身上为所欲为……”
船身突然开始摇晃了几下，开始慢慢在海面上移动了。小红像是跌进了复杂梦境的深渊，面颊上挂满苦难的泪水，卓浪伸出手臂抱住她，像抱住亲人一样，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她当初安慰她的那种纯真、唐突而真挚直接的情景又在他脑海闪现，他突然觉得一阵锥心的疼痛让他气都喘不过来……小红还在低低地梦呓般地说着什么，酒意越来越浓，眼看她就要在自己怀里睡去，却就在这时闯进来两个士兵，强硬粗鲁地将她拖起来，架着她的肩把她拖出舱门外去了……
卓浪望着小红的背影消失不见，内心里的那种无力感，使得他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尽的黑暗的深渊，他一拳重重地砸在舱板上，舱板裂开一条缝，海水逐渐漫上来，他的手血肉模糊，鲜明的刺痛让他心底的难受减缓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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