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会来裴府找她,是烟凉最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她正在紫风院里写她最爱的诗,书法,算得上是她为数不多的特长之一了,每每心烦意乱的时候,提笔挥洒,在墨色洇开的花里,她的心境也随着翩若惊鸿的字而飞扬,那些烦心事随之远去。
听见下人唯唯诺诺的禀报,她手一抖,那个字便偏了,气势凌厉的杀字就那样歪歪扭扭地立在纸上,深沉的墨色浸透了信阳宣纸,一滴墨甩了开来,落在她手背上,顺着皮肤的纹理蔓延开来,开出大片墨色的花。
烟凉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放下笔,在事先准备好的水盆里洗洗手,就随着他出去了。
在前厅,她看见了端坐着的清韵,绯色长裙簇拥在她身上,宛若一朵凌波盛放的红莲,美得越发艳丽,艳到极致,反而成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气质,是一只骄傲高贵的凤凰,浴火重生之后一鸣惊人。
烟凉走到她身边,透过软白的轻纱,她依稀可以看见倾城的绝色,这若隐若现的白纱哪里遮得住的,看到那些来来往往的下人,无一不是对她行注目礼,男女通杀啊!
烟凉虽然自恋,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美,确实是惊心动魄的,在清丽中透出一种蛊惑的气质来,和病美人简直就是绝配,脑中浮现了另外一张脸,还好,他没有龙阳之好,否则,又有一场龙争虎斗了..
“师姐,你怎么过来了?”烟凉直视她的眼睛,日光细细碎碎地勾勒出清韵艳极的轮廓,深邃幽暗的目光看得她心底有些忐忑,偏头思索片刻,隐约猜到她的来意却还是有些不确定地发问。
仔细算来,认识她已经十年了,清韵一贯都是沉稳安静的,喜怒不予神色,对她这个调皮捣蛋,不懂事的小师妹倒也算疼爱,只是心思太复杂,怎么也猜不透。
“阿凉,我来的目的我想你也猜到了吧?”清韵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清透的嗓音里交缠着丝丝落寞和无奈,烟凉却听出了关切和宠溺的味道。
神色微暗,不动声色地上前拉住清韵清瘦秀雅的手腕,慢慢朝内厅走去。
冗繁的长袍铺散开来,明灭光影里袖口拂过廊边一树夏花,风吹下遍地落英,少许还坠到她们的头顶,和轻扬的发丝纠缠在一起,烟凉嗅到空气里一丝恬淡的香气,莫名觉得心安。
湖心亭上,些许微风穿堂而过,拂花弄柳,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便坐在其中,笑看风月,只是烟凉的笑终归是多了些悲戚的意味。
“小师妹,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清韵看着她笑意盎然的脸,却是止不住的叹气,素来知晓她的性子,即便是剑架在脖子上,她也能这般谈笑风生,丝毫不受影响,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笑得却是越发灿烂,这样坚强隐忍的样子,最是教人心疼。
“师姐,没什么啦,其实有的事实我早已经知道了,只是没想明白罢了!”烟凉看着面有忧色的清韵,眼色深重如墨,却缓缓攒出一丝笑,半晌,轻轻摇头:“现在想明白了,就做我以前想要做的事情咯!”
她清瘦的腕子露在微风之中,手指轻轻按住额头,眼底有疲惫的色彩。
“你想明白了?真的不打算告诉他,一直误会下去?”她抬起手腕轻轻地拂去肩头垂落的发丝,眼中还挂着淡淡的笑,那弹琴的手指修长如斯,泛着月白的光泽,缓缓氤氲出一截清甜的馨香,“你可知你现在笑得有多么勉强?”
笑得勉强?烟凉无声地笑,眼中涌上一股热流,地上是自己的影子,没有华美的服饰,只剩一个斑驳的剪影,轮廓不甚清晰。
“阿凉,从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人,师傅从小就宠着你,我们几个师兄师姐也宠着你,你也没心没肺地打打闹闹,你将我们看得很重要,可是你心里并没有真正认同,可以说,你并不相信我们~”
烟凉听着她淡淡的声音,心中猛然一颤,身体也剧烈地抖动起来,不安、歉疚一起涌了上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打断了她:“不是这样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怎么也无法保持一贯的镇定。
清韵抬头淡淡地扫过她发白的脸,心生不忍,却仍是狠下心来,剖析烟凉内心深处的想法:“那是怎样的?你是想说你不告诉我们是不想给我们惹麻烦吗?”
烟凉很想点头,告诉她,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危险,告诉他们只会带去更多困扰,可是这样的说辞太过苍白无力,没有任何的说服力,对于同样是杀手的清韵来说,她本身就是危险地存在,又怎么会怕麻烦?更何况,清韵接下的任务,完成的手段不知比她高明了多少,效率就更不用提了,相比起来,烟凉的境遇反而更加危险。
她以为自己真的是抱着那样高尚伟大的想法,被清韵这么一说,才发现,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藏着最本质的症结所在。
“其实,你相信的从来只有你自己,虽然你在平常的生活中表现出强大的信任力,可那是十多年相处下来培养的默契罢了,而非真正意义上的信任,在遇到真正的抉择时,你选择的一定是独自面对..”
清韵不急不缓地说着,琴中聆韵,或者说是情中聆韵,她的琴声有一种魔力,可以让她选中的对象明白她的意思,对于心理变化,她掌握得可谓是炉火纯青,一眼就能看穿人内心所想。
不惊轻尘却锋利刺骨,烟凉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不得不说,清韵说的话确实触动她了,她并不是不相信他们,而是没那么相信,就像她说的,那只是多年朝夕相对培养的默契,可是,自己真的是这样多疑脆弱的小人吗?
“我相信,我们这几个人遇到生死攸关的事情,你会奋不顾身地救人,可身陷囹圄的人若是换了你,你想的一定是靠自己,因为在你心里,相信的只有你自己!你将我们视作你的朋友,可惜,这个朋友却走不进你心里..”
清韵的眼神不再是平静无波,反而有些悲悯和怜惜,烟凉太骄傲,骄傲就是她的风骨,哪怕要死了,她也保持着最初高傲的姿态,毫无留恋地离去,可以说是故作坚强。
是这样吗?没有归属感的孤魂野鬼,再多的拥抱,再多的关切,都无法驱散她内心深处的不安,试图清空以往的回忆,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却愈发根深蒂固起来,被抛弃,被遗忘。
看起来遗忘的杀伤力最小,事实上,却最令人心碎,因为遗忘本身并不罪恶,以至于你根本没办法责怪任何人,这些已经远远不止是我们的附属品,在不知不觉中,它们已经独立长成了一颗树,有了它们自己的生命,扎根在我们内心,根深蒂固,即使已经开始凋零,却无法移除,它让我们头疼,让我们在梦中哭泣,让我们无法自拔不能自已。
烟凉经过了数次背叛,表面上她依然相信爱情,相信他们,内里却是几多忧伤,纠缠着痛苦不放手,猜疑、孤寂就永远逃不开。
她慢慢蹲了下来,手指滑过地面斑驳的痕迹,头枕在清韵的腿上,嘤嘤低泣起来,好像一个走失的小孩子,茫然无助得让人心疼。
“师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从没有想过要让你们参与进来.。。”
“我知道,你只是太没有安全感,可你骨子里又是个骄傲的人,不会将你的心里话告诉别人,可是阿凉,师傅和我们都真心希望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开心,你的过去,我们不会去追查,但你的未来却是我们可以参与的..”
清韵的声音如同水榭上飘过的风,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烟凉哭泣的声音渐渐平复下来,退开两步,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看着她会心地笑了,轻轻点了点头。
清韵眼中攒出一个心安的笑,心底却不住地叹气,这几句话如何将她多年的习惯改变过来?她知道烟凉内心有很大的触动,却没有因此而改变多年的执拗,素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站起来,和烟凉并肩走出水榭。
连廊上卷过一阵大风,将她遮面的轻纱吹落,露出一张秀气的瓜子小脸,双瞳剪水若繁星,欲语还休,柳眉如黛似新月,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和傲气,小巧的鼻子,唇不点而朱,这是很典型的江南水乡里孕育出的美人胚子,却不是那样温婉柔美,相反有一种让人敬而远之的英气,美得具有侵略性,却很难驾驭。
烟凉感叹她的天姿国色,朝夕相对这么长时间,仍然会惊艳,尤其是那双眸子,似嗔似怨,包含了很多东西,但仔细看去,却如同一潭清澈的湖水,令人心境空明。
她撅了撅小嘴,泰然自若地朝前走去,却发现裴映雷和裴映月两兄妹从连廊的另一边过来,华美俊雅的衣服簇拥在他身上,金线滚边,勾勒出傲人的贵气,仿若涉水而来,裴映雷手中还拿着那一方软纱。
见到清韵的瞬间,烟凉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掩饰不住的惊艳,素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凉薄却化作柔柔春水,这是动情的表现。
常年受到的良好家教不允许他这样直勾勾的盯着一个女子看,他无形中的退让拉开了和清韵的距离,他这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优雅既让人心生叹服,更让人觉得疏离,而不敢靠近。
凭这一点,烟凉便能猜得到他以后凄清的结局,清韵是骄傲的,却并非矜持的人,不然也不会答应病美人的邀请,赏诗作画,游山玩水。
裴映月见到清韵的时候,眸子里浮起一丝嫉妒,女人是很奇怪的生物,见到比自己漂亮的人会生出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情绪,比如说她的嫉妒,只因为清韵比她漂亮。
“姑娘,这是你的东西吗?”裴映雷见清韵的目光在他手中的白纱上停留了一瞬,还是作了一揖,温润的声音从他的薄唇中溢出。
清韵淡淡地收回目光,柔软的声线却是凉薄而疏离的:“嗯,正是清韵的!”
“原来是兰汀洲的花魁清韵姑娘,听闻你艳名满天下,一身傲骨,移步生花,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裴映月说得很是委婉客气,甚至露出一个久仰大名的惊讶表情,眼中的嘲弄和鄙夷却是不加掩饰,咻尔,偏头做思考状,有些迟疑地说道:“可最近常听说你经常和安定侯游山玩水,今日怎么有空来找这位公子呢?”
烟凉扫过她略有些兴奋的脸,这世上,人心最是难测,她没想过这裴映月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怎么会因为嫉妒而这样诋毁人的名声,虽是极力表现出赞叹,而那越发恶毒鄙薄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我喜欢做的事情和你似乎并无关系,青楼女子本就薄情,你又何苦自降身份和我讨论着风月之事呢?还是说裴二小姐也想像我这样?”清韵随意一瞥,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人若犯她,就必须做好她反击的准备,虽然明着是贬低自己,却将裴映月损得一文不名。
裴映月气得脸色发白,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什么意思?我堂堂裴府二小姐,岂容你侮辱?将我和你相提并论,你这风尘女子也配?”
“映月,不要胡闹!”裴映雷拿出兄长的架子,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气势,至少裴映月这个火爆、说话不经大脑的白痴性子也在他不温不火的眼神下偃旗息鼓,怯怯地闭嘴不言,却狠狠地瞪着烟凉和清韵,尤其在看清韵的时候,那种不加掩饰的恨意更是让人心生寒意。
烟凉撇撇嘴,将清韵不打算说出口的话说完了,“帅哥,你教养这么好,怎么有这么一个粗鄙的妹妹?我看你应该好好调教了,不然有的人怕是不知道收敛,还会变本加厉..”
“你什么意思?我粗鄙,难道我有说错吗?花魁有什么好骄傲的,不过是男人的玩物,还当真以为有多么清高?”裴映月又是一顿不知好歹的抢白,打断了她的话头。
这下不只是烟凉生气了,一贯性格沉稳的清韵也生气了,眼中跳跃的怒火并不明显,反而还有种似有似无的笑,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种高深莫测的表情代表着有人要遭殃了。
裴映月这话有三处错误,第一清韵并非花魁,只是打赌输了,在几处青楼表演一番罢了;第二,就算是花魁,凭她的手段,所有想要玩她的人都会付出不小的代价;这第三嘛,她还真是个清高之人,若要杀她的面子,那就要有承担代价的觉悟..
“哦?是吗?”清韵粲然一笑,本是绝色的人,这一笑更是漾出心旌浮动的美,“我好歹还有魅惑人的资本,至于你么?估计走到大街上,人家看都懒得看你一眼吧?”
“这你就说错了,她走在大街上肯定会有人看的!”烟凉似有深意地瞥过裴映月,眼中隐约含着笑意。
清韵深知她这个笑容的深意,定会有人要遭殃,笑得越是狡诈,那人受的伤就越重,仍是好脾气地笑道:“哦,怎么说?”瞥见裴映雷眼底的探究,她别开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裴映月。
“你看她那么波涛汹涌,人家想不看也做不到呀?”烟凉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她两眼,却是不怀好意的目光:“不过,胸大无脑也是不好的,负担太重了!”
“不要脸!”裴映月被她二人这么一来一去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面对烟凉的目光,瞬间浑身痉挛起来,尖叫一声,躲在了裴映雷身后,手指紧紧拽着他的衣服。
“我怎么不要脸了?你倒是说说看啊!”烟凉浑不在意,她向来脸皮厚,这种程度还不能让她多么在意。
裴映月咬了咬嘴唇,脸上飞起一丝红晕,那句“你盯着我胸看”怎么也说不出来。
裴映雷似有深意地看着烟凉,似乎是在警告她不要太过分,却迟迟没有说话。
“好啦好啦,不要这么看着我了,帅哥,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不闹她了,但是我要是再听到她说那样的话,绝对不会客气的!”烟凉朝天翻了翻白眼,终于正经下来,拉着清韵绕过他们就往外面走。
“清韵姑娘,你的.。。”裴映雷手伸在空中,想要将软纱交还给她,清韵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直直地走了过去,就像是面对空气一样淡漠,裴映雷有些颓然,那几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却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放进了袖中,才转身看着瑟缩在他身后的裴映月。
看她一脸嫉恨,不觉皱了皱眉,这个妹妹近年来的性格越来越善妒焦躁,他这个哥哥却没有办法,只道:“小月,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哥,你也帮着外人来欺负我,她明明就是..”触到裴映雷骤然冷下来的眼神,裴映月将那个词生生吞了回去,虽然害怕,仍是倔强,显然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裴映雷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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