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弟弟既神秘又惊恐的述说,才知道他和几个朋友一开始在堰塘坎下面附近的那几块田里照黄鳝,感觉是有人捷足先登了,商量着换个地方,于是从原路退了回去。
去的时候看见路过的稻田里分别有三个立在田中央的稻草人,三个稻草人都离行走的石板路有段距离,石板路附近除了一些低低矮矮的桑树分明没有其他东西。回到石板路上时却变成了四个稻草人,其中一个就在石板路边上,又高又大,与其他稻草人不同的是,这个稻草人是立正姿势站着,背向石板路。当弟弟他们几个人拉拉扯扯,惊恐万状地走过稻草人身边时,恍恍惚惚看见稻草人似乎动了一下,稻草人的身体也好像转了一个方向。弟弟他们跑着转过了很大一个弯,从堰塘的石板路插上我们担水的回家的泥巴路后回头去望时,那个高大的稻草人还是用背面向他们。几个人吓得撒腿就往我家的方向跑,争先恐后一口气跑进了我家后花园。
夏天稻谷快成熟的时候,庄稼人爱在稻田里或麦地里立上稻草人,用于驱赶雀鸟。就是用两根竹竿,绑成十字架,横向的竹竿绑在竖立的竹竿中间靠上一点的距离,形成人的手臂一样的比例平伸着。在竖立的竹竿四周绑上稻草,使之看上去像人的身子,在竖立的竹竿顶部罩上一顶破草帽或烂斗笠,在横着的竹竿上披上一件破蓑衣或旧衣服,隔远望过去像一个站立在稻田里的庄稼人。这样一些雀鸟就不太敢靠近庄稼,糟蹋粮食。
弟弟说那个多出来的稻草人身材高大,带着很大的尖斗笠,披着很长的蓑衣,脚腿很粗。路过这个稻草人身边的时候,稻草人的背向着路面,等他和几个朋友在石板路上转过一大弯,回头一看,稻草人的背又向着他们转过去的方向,这才吓得拼命地跑。
听着弟弟这么一说,我才记起从水井坎上路过的那个生产队长,手里就提着斗笠和蓑衣,好像穿着一双黑色的很高帮的雨天穿的靴子,难怪听见走得咚咚的脚步声。
我问弟弟以后还出去照黄鳝不,弟弟摇了下头。我心里暗暗好笑,心想最好是被吓着了,晚上不敢出门了才好,这样几个男孩子约在一起,说不定真如母亲所说,闯出个什么祸事来就麻烦大了。
以后的两三天晚上,弟弟都安安分分在家里呆着,一家人团在桌上吃晚饭的时候,弟弟又提起稻田里多出来的稻草人的事。我和母亲都没怎么插话,弟弟说是遇见了鬼就算是遇见了鬼,想着只要他不天黑就往外跑,深更半夜才回家就好。父亲就没想到这层,一门心思纠结在是否有鬼的问题上,听见弟弟说被鬼吓着了,父亲一下接过话茬说:人死如泥,哪来的鬼呢,什么鬼呀!怕是调皮鬼。明明就是有人装神弄鬼有意吓唬你们,谁叫你们到别人水稻田里照黄鳝。
父亲这一说,一点神秘感都没有了,所有疑团都不存在了,弟弟的表情明显轻松起来。又过了一两天,弟弟开始像往常一样清早起床就捣鼓着闲置了几日的照黄鳝的工具,然后开始趁中午的时候去邀约一起照黄鳝的几个朋友,天刚黑就又背着背篓出发了。
我和六妈她们去水井坎清洗衣服,烤食青蛙的事没有持续多久,就没再去了。原因是一天晚上我们正在茶馆烤青蛙肉的时候,挨着烧开水的火炉最近的那间房间住宿的一个客人闻到香气,披着衣服走出房间来看。看见我们几个人围着灶台,照着手电筒在烤青蛙肉,声音洪亮地打着哈哈说:怪不得闻到香喷喷的,原来是你们在这里烤肉吃,见者有一份。一会儿烤熟了,给我尝尝,闻着这么香,馋得人流口水。
客人这样说当然是开玩笑的,说完就拖着鞋进石梯如厕去了。他的说话声和笑声惊醒了大门口挨着的值班室里的人,值班室的灯亮起来了,不知当天晚上是李玉还是杨玉值班,灯亮了一阵又关掉了。值班室的人始终没有走出来,不消说,值班室的值班人员已经知道是住在后院的我们在火炉上弄吃的,鉴于与母亲是一起上班的同事,我们又是房东,出来碰见又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反而大家都觉得尴尬。
如厕的客人回房间时,走到灶台前看了看,笑着嗅了嗅鼻子,又看了看我们几个人,径直进了房间。听见房间里有人说笑,一阵嘀嘀咕咕后,又有人开门将头伸出来往灶台这边望,然后又拖着鞋绕过灶台往石梯走去。
我们赶紧将烤熟的青蛙肉拿下来,把灶台弄干净,各自回家。第二天母亲理所当然地知道了这件事,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母亲没提谈昨晚上茶馆灶台上的事,晚上回家吃饭时也没说什么,我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直到吃过了晚饭,母亲要去茶馆接着上班,才严厉地看了我一眼说:晚上不准再去清洗衣服。母亲说完头也不回就走进石梯,忙忙碌碌赶着去茶馆上班去了,是父亲代替母亲在茶馆里冲茶,母亲才能回家吃饭。
就从那次被住宿的客人发现我们在灶台上烤青蛙肉后,我们在水井坎上的快乐就结束了,我是肯定不敢去了,六妈也在那个时候怀上了毅弟,少了我和六妈,张四姑张六姑她们也没有兴趣和胆量黑夜出门。大李三和九妹就更不消说,没有我们,她们两个住在街对面,进出就更不方便,也不敢单独前去水井坎,晚上常去水井坎清洗衣服和捉青蛙的事就这样结束了。
弟弟他们就不同,被稻草人吓着了,各自在家消停了几晚上,一到天黑几乎是足不出户。后来弟弟觉得父亲的话不无道理,跑去游说其他几个朋友。一同去照黄鳝的朋友将那晚被吓着的情形回家讲了,他们的父母也正如父亲的观点,都说那个多出的稻草人是人不是鬼。于是弟弟他们一如既往,挨着天黑就兴冲冲地拿着火把火柴,拿着大李四家的电筒,背着背篓提着木桶,从我家后花园有说有笑地出去了。
像往常一样,每天深夜才回家,回家还要很兴奋地进厨房捣鼓一阵,然后听见弟弟在水缸舀水侍候那几条在木桶里的泥鳅黄鳝们。最后是弟弟提水在厕所一角的下水道旁冲凉的哗哗哗的流水声,还有弟弟吹口哨吹出的《让我们荡起双浆》的动听的儿歌。
弟弟他们复出照黄鳝,没有维持多久,在一个雾蒙蒙,飘着绵绵细雨的晚上。他们冒雨从堰塘的石板路回家时,遇上了怪事情,弟弟和他的朋友们全吓坏了,彻底结束了他们晚上去离街不远的农村照火把黄鳝的快乐,后来弟弟长到了十几岁,都不敢晚上去乡下照黄鳝,那个细雨蒙蒙的深夜,遇上的奇怪事,弟弟至今没想通,没法对那晚所遇到的事下定论。
一天傍晚,很闷热,热得连一丝风的迹象都没有,有点令人窒息的感觉。蚊子也比往常多,似乎还很狂躁,一个劲地嗡嗡嗡地乱飞,不断撞在人裸露的手背上,腿脚上和脸上。稍不注意就被叮了一口,然后被叮的地方奇痒无比,忍不住要去挠几下。被咬的地方经手一挠很快隆起一小包,并极快的泛滥开来,隆起一个大包。伸手去摸那些被叮出的大包小包,全都有些发烫,红肿一片。
吃晚饭的时候,天空乌云滚滚,响着闷雷,时而还有闪电,却没有下一滴雨。弟弟想着可能会下大雨,一下雨晚上就不能出去照黄鳝,提前约好打算好的事情,白天在家做了那么多准备工作,被这天气变化一闹,全都前功尽弃了。弟弟觉得十分无趣,连吃饭都有点懒洋洋的,无精打采的眼神看着窗外的天发愣。不停地用筷子在碗里拨弄着碗里很清的麦糊,一点都没有想将碗里的麦糊喝进口的样子。
父亲看了几眼弟弟的眼神,暗暗好笑,弟弟看着窗外的眼神很落寞。落寞到像要睡着了的样子,可以想象弟弟当时的心情有多失望。因为弟弟辍学在家,晚上和朋友们在一起玩耍,照照黄鳝,捉捉泥鳅玩,是弟弟很期待的事情。其实在该上学的年龄没学上是很痛苦很孤独的。弟弟就是这样,白天别的小孩上学去了,弟弟就一个人在家里做这样那样的小手工小玩具。或是偷偷跑到街上约上几个同样没学上的大大小小的孩子,场前场后的堰塘交换着去洗冷水澡。还有就是记着早起,和街对面的大李四和住在鸡市坝的曹七,相约到公路或我家后房外去锻炼身体,他们把这种蹦蹦跳跳和随心所欲的踢踢打打叫作练武功。
实在没有可玩的就一个人跑到茶馆喝茶的桌子下面捡别人抽完了烟,扔到桌下的烟盒,一张桌子一张桌子下面弓着身子钻进去捡。有时也去街上捡一些别人吃水果糖时随手扔下的糖纸,然后有心有肠地坐到茶馆门口的街沿上将捡到的烟盒纸和糖纸,折叠好用橡皮筋固定在一起。等到有小孩在街沿上坐着或跪着拍糖纸和烟盒的时候,参与进去拍。弟弟拍烟盒和糖纸都很厉害,通常情况下都会拍赢,将赢到的烟盒和糖纸塞满了两边的裤兜。有时也会输得精光,输光了的时候追着问别人借,想借来翻本。
遇上别人怎么都不愿意借的时候,就急急忙忙满到处找,连那些街边上的旮旯和松动的石头缝隙都不放过。这个时候捡到的烟盒和糖纸,因为没得选择,通常都是一些有点肮脏的烟盒和糖纸。诸如被脚踩过的,有些上面被人吐了唾沫又风干了的烟盒,都被弟弟捡了去三下五除二折叠好,拿去作为翻本的本钱。
有时一会儿就又赢回一大把,换着别人跟在弟弟身后追着借,弟弟一直很仗义,那怕是前一会儿别人才拒绝了他借烟盒纸的要求,他都会非常慷概地借一些赢回的烟盒纸给别人,像怕别人没有翻本的烟盒,他就没得玩伴了一样。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弟弟看见天要下暴雨的样子很失望,连一点食欲都没有。听着响雷滚滚,闪电有一下无一下地炸响着,闪着弯弯的细细长长的金光,竖立在天井对面的房顶上和天井上空,像条细长小巧的火龙,扭动着身姿摇曳出一些金光闪闪的分支,闪着刺眼的光芒。
大约一排烟的功夫,响雷闪电的声音渐行渐远,天阴沉沉的,雨始终没有下下来。父亲说刚才那一阵响雷闪电,是附近的其他地方在下雨,这种雨要么不下,要么就是象征性的下几点过路雨。俗话说:先打雷后下雨,当不住一场大露水。弟弟看见雨也没下,响雷也轰隆隆地远去了,立刻精神十足,将碗里的麦糊狼吞虎咽喝下去,又拿着碗跑到锅里去盛,用勺将锑锅刮得嚓嚓地响。
母亲听见弟弟刮锑锅的声音,知道弟弟没吃饱,停下筷子等弟弟从厨房出来后,将自己碗里的麦糊倒了半碗到弟弟碗里。弟弟以极快的速度将满满的一小碗麦糊喝到肚子里,小肚子圆滚滚地鼓起来,用两只手的手背交替着擦了两下嘴巴,一溜烟地跑进石梯出街去了。大约是去邀约其他几个照黄鳝的朋友,平时弟弟基本上都是吃了晚饭在天井里玩着等其他的朋友。这天不同,因为临近傍晚又是响雷又是闪电,可能大家都打算不去了,所以弟弟觉得有必要亲自去一个个叫上他们,不然真就有可能白白浪费时间,等到最后还是出去不成。
这一晚弟弟他们没有从通往堰塘的小石板路出去,而是从麻园的石坝一角对出去的那匹山上穿过去,直接下到堰塘坎外面的那一片梯田的地方去。进这匹山的位置离通往堰塘的石板路路口还有大约十多米远,从石板路去堰塘坎要绕很大一圈路,穿过这匹山去堰塘坎是一条捷径,是一条几天前才有的新路。
这匹山树木茂盛,杂草丛生,如同一片未经砍伐的原始深林。树林里除了有少数的十来座坟墓,夏天时常有蛇和山老鼠出没外,再无其他。早些年还有少量野兔出现,是麻园那个队的柴山。
那些坟墓都是很有些年头的坟墓了,过时过节几乎看不见有人祭拜。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其他节气可以不管亡人,清明节和大年初一是一定要飘坟挂纸的。飘坟挂纸是活着的人对亡人的祭奠和怀念,也是活着的人寄托自己对逝去亲人哀思的一种表达方式。还有就是向外界表明这些坟墓还有后人,这样可以防止有人去恶意破坏坟墓,二是不去飘坟挂纸,别人会说某座坟墓没有后人了,这种话说起难听不说,还很不吉利。就像别人骂人说的,全家人都死绝了,有谁愿意让别人这样说自己呢。
这匹山一直都没有路,杂草没过了成人的膝盖,也没人有事无事去树林里走动。就在弟弟他们被稻草人吓着了,在家消停那几日,这匹山上热闹非凡,树林边上红旗招展,树林里歌声嘹亮。是大南大队的知情和乡下的年轻人组成的专业队,在这匹山上挖山开地。每首红旗上都写着知识青年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字样。那几日这些专业队的人就是从麻园石坝对出去的一角走进树林里去砍树挖地,劳动中途从树林里走到堰塘坎,到堰塘里去洗手洗脚洗锄头和洗砍刀拉锯。
有句话叫世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以就成了路,这句话用在这匹山上是再贴切不过了。从麻园石坝的一角进山一直到穿过整匹山,再到下面的堰塘坎这一条羊肠小道就是那几日,被那一群开山的热血青年踩踏出来的。这条羊肠小道长到穿越整匹山,一直延伸到很大一段倾斜度很陡的堰塘坎上,窄到仅能容下两只脚行走时下脚的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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