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后来的几天中一直不开心,也没将那天的事如实对家祖祖讲,家祖祖只知道后果,不知道前因,一直有点责怪母亲。父亲从家祖祖的口中知道其中的原因后,非常自责,主动找母亲道歉。
其实母亲知道当时父亲的心路历程,从内心讲并不是很生父亲的气,但是有些情绪是需要时间去排解的,收拾心情是一个自我疗伤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往往需要独自面对,那段时间母亲不太爱说话,也不理会父亲,除了必需与父亲交流而外,没有多话对父亲讲,也不像平时那样进进出出都哼哼唱唱。父亲和母亲之间总是这样,不会为了一点事情大吵大闹,有矛盾的时候外人也不容易察觉,各自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必要的交流还是要进行,在人前照样有说有笑,喜笑颜开,私下母亲便不与父亲说话,打几天的肚皮官司然后和好如初。如果真有什么事,非要理论的话,也是父亲按耐不住,率先发难,母亲不会先开口,每次都是看似父亲占理,一旦理论起来,到最后,连父亲自己都觉得理亏,最后不了了之。每当父亲母亲有争论的时候,我总是有些同情父亲,觉得父亲每次都是一开始明明理由充分,到最后却又败下阵来,还要赔理道歉。父亲是有一点事就会碎碎念,一点事情非要表现出来,要说出来,而且不管对方能不能接受,接不接受得了,说了才舒坦。往往原本是一句好话,一片好意,经父亲一说,总是不怎么受听。他一说完就痛快了,心里没有什么,别人还在生气,他也不知你为什么生气。
母亲却不这样,再大的事到了母亲那里就不算什么事,她也不说好歹,也不会渲染这件事情,凡事到了母亲处,就画上了句号,到此为止了。母亲总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凡事母亲都是忍字当先。母亲的隐忍成就了母亲的好人缘,成就了母亲坚韧不拔的独特个性,也让母亲成为后来一些琐事和纷争中的软钉子,拔不起,钉不下。虽然母亲不与任何人去争去斗,去计较,但却给人一种危险信号,觉得我家除了母亲之外,所有人都不足畏惧,包括叔叔和姑姑,以至于很多问题责任不在母亲,母亲却无形中被推向风口浪尖,很多的矛盾所向都齐齐地明里暗里指向母亲。
父亲对于母亲的聪明能干,为人处事,正直善良,能言善辩,是很佩服和自豪的,私下评价母亲,说母亲像个军人一样说一不二,行事作风雷厉风行,遇事帮理不帮亲,像包公一样铁面无私。
母亲的身材骨骼容貌与母亲的外婆极为相似,同样的身材娇小,匀称苗条,有着一头黑亮茂密的头发,梳一根又黑又粗的长辫子,辫子从颈项一侧绕过,直直的垂在前胸,辫子的发梢一直到衣服摆脚。小而饱满的额头,整齐的刘海,精致的瓜子脸棱角分明,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很漂亮的双眼皮,高鼻梁悬胆鼻,欲语还休的樱桃嘴,与母亲的外婆一样,美貌中约带一丝冷峻,看上去有点不怒自威,不一样的是,母亲的眼底约带一丝忧郁,身体也没有那么健康,梳着一条独辫而不是挽的发髻,母亲老年的时候,无论是身材,容貌,不管从任何角度看上去,都跟我小时候看到的母亲的外婆年老时一模一样,父亲也是这样说。
父亲也很英俊,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黑而亮的短发,小方脸,嘴部约为突出,嘴唇约厚紧抿,一边脸上有块浅浅的不太明显的伤疤,很小的时候被狗咬后留下的。父亲母亲分别在各自二十岁的时候照了一张三寸的单人半身像,就是我所描述的这样,是那个时候一种叫皱纹纸的相纸,至今都还完好无缺,一点都没有霉烂变色,父母年轻的时候除了留下这两张照片,没有其他照片,有的就是老年后我们几姊妹用手机或相机替他们照的,几年前,父亲找出当年的那两张照片,拿到彩扩部翻拍了几份,过了塑,给我们一人一份,说那是他和母亲年轻的时候拍过的唯一的相片,让我们各自保存着,以后好留着纪念。
就在家祖祖瘫痪刚好九个月那一天早上,父亲发现家祖祖目光涣散,叫了几声没有应答,只见家祖祖的嘴角蠕动了几下,父亲低下头去再叫她时,家祖祖任然没法说话,眼角有泪花涌出来。父亲赶紧吩咐母亲守住家祖祖,那天刚好是逢场天,父亲在街上找到正好到街上赶集的父亲的舅母,也就是我的舅婆,叫她到我家看一下突然加病的家祖祖。舅婆到床前仔细看了看,用胳膊轻轻地拐了拐母亲,然后起身往外走,母亲跟到房门外,舅婆对母亲说,赶快替你奶奶准备后事,你奶奶在掐时候了。
母亲和父亲重新到床前去看家祖祖时,家祖祖的右手伸伸展展摆在盖着的被子外面,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约为向手心弯曲,大拇指的指甲掐在食指的第二节关节处。母亲看了家祖祖的手,果然应了老人们对于即将离世的人掐指算时间,择日择时离去的说法。俗话说:人的一生就是从一次轮回到另一次轮回的过程,生有地点,死有去处,先定死后定生。母亲不知道这些关于轮回和生死的说法,还有择日择时是真是假,但此刻自己的奶奶不久于人世,是真真切切摆在眼前的不可改变的事实,不由悲从中来,人财两空的悲呛,让母亲泪如雨下,豆大的泪珠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家祖祖病倒在床的日子里,母亲不知流了多少泪,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看着家祖祖躺在床上,一天天消瘦,到后来骨瘦如柴。脸颊凹陷,臂膀脚腿只剩肉皮紧紧地包裹大骨,棱角锋利,奄奄一息,气若游丝。想着此刻面临的生离死别,即使华陀在世,也是无力回天。母亲觉得顷刻之间她就会失去所有,自己最爱的人和娘家留给自己的唯一念想。母亲默默地垂泪,不断用手绢擦拭自己模糊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家祖祖的脸,母亲明白此刻能够多看一眼自己奶奶的面容都是一种幸福和奢侈,家祖祖的生命进入倒计时,错过一刻少一刻,很快这张活生生的面孔就会在眼前消失,再也找不回来。母亲端详着自己奶奶的脸,忍不住伸手去抚摸着家祖祖额头的皱纹,和早也人相大变的脸庞,曾经那么光滑圆润,如今写满了沧桑,就像即将干枯的油灯,熬尽了最后一滴油,哪怕是一缕微风,都足以让它灰飞烟灭。
临近中午的时候,吃过午饭的舅婆叫母亲和父亲抓紧时间去吃午饭,说她替母亲守着,看见母亲没有离开的意思,推了一下母亲说:快去吃,人是铁饭是钢,一会儿真的去了,等着你的事情很多。舅婆当着母亲的面,叫着家祖祖的名字说:郑跃英,一会儿你要是很难受的话,就用能动这只手挥几下,我好叫你孙女到床前来。
母亲和父亲刚出去一会儿,快吃完饭时,舅婆看见家祖祖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挥动了几下,舅婆很大声地叫父亲母亲,等到父亲母亲几步跨到家祖祖床前时,家祖祖双眼微睁,嘴唇微张,脸成土色,只有出气没有收气。父亲赶紧一下将家祖祖抱到准备好的木板门上,母亲从后面搂着家祖祖的头,家祖祖一直往外长长地出气,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几分钟,好几次眼皮已经合拢,复又睁开。舅婆说家祖祖像是在等谁,父亲一下想起了正在后院天井旁玩耍的我,三下两下通过后院的石梯,一把拉起我就往石梯上跑,家祖祖正好住在上完石梯的平台一则,茶馆后堂的一间小房间里,起初这间小房间的门从石梯的平台进出,因为与旅馆的那间从石梯下面搭建的木楼的大房间门对门,而这间房间的住宿条件是最差,收费也是最低,住宿的人也是最杂,三教九流闲杂人等,就住这间,住得最多的就是到处跑买卖的牛骗耳。后来为了安全起见,将对着大房间的门封了,把进出的门改在茶馆喝茶的内堂进出。
父亲将我抱到家祖祖的身旁,让我出声叫家祖祖,我刚叫了一声,话音一落。嚓的一声不太明显的声音好像是从家祖祖的胸腔通过喉咙和口腔吁出,家祖祖合上了双眼,合上了嘴唇。那个时候我四岁多,根本不知道生与死的含义,看见舅婆长一声短一声地又哭又说,母亲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嚎啕大哭,父亲也在一旁落泪,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氛,我看着看着,鼻尖一酸,不明所以地跟着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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