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芳芳的电话关机了,青城打过几遍都打不通。(
酸心的酥心糖)袁方方的家青城也不知道在哪里,原本想开导开导徒弟的念头,也只好作罢。不管怎样,袁芳芳和自己毕竟师徒一场,虽然最近一年来,他们的关系疏远了许多,但在青城看来,那都是张小天的罪孽。青城知道袁芳芳打小父亲早亡(这一点倒是和他本人很像)。现在在云南老家那边,还有一个年迈半瘫的母亲和一个天生智障的弟弟。这种情况下,又有谁能够确保自己彻底抗拒诱惑,不走捷径呢?思绪转到这里,青城的心情更加低落。
下班时间到了,青城没有离开办公室,而是六神无主地拾东掇西。一晃儿,时针转到了九点,青城丝毫没有饿意,他也不想回家,于是又游魂似的,跑到六层编辑间里转啊转的。要是在平常,每当来到编辑机房的时候,他的心里都会感觉额外的踏实。在当主编以前,他不知在这里熬过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喜欢这里的灯火通明、热火朝天;他喜欢手指操作编辑台时的那种温温滑滑的触感;他更喜欢,一个个杂乱无章的镜头在经过殚精竭虑地组接后,焕然而成一段段或煽人泪下、或催人奋进、或义愤填膺的故事——这里,曾是青城梦开始的地方。
可是现在,青城发觉自己的梦越来越模糊遥远了。看着眼前这些正在编辑台前加班干活的年轻记者们,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三年前,是青城在小山一样高的个人简历中挑出了刚刚毕业的袁芳芳,又是他把这个从未学过电视新闻的小姑娘(袁芳芳大学里的专业是农学),一点一点带进了门。(
大面具师)只是没想到:短短三年时间,一个那么勤奋上进、悟性十足的好苗子,今天却因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婚外情而行将遭受羞辱。
青城心头一动,这个念头一下勾起了他刚来台里时的种种回忆:他想起了王大姐也是那样一手一手教自己写稿子,编片子;他想起了自己在领到第一个采访任务时,如何吓得躲在厕所里狂呕不止;他想起了,第一次接受全台年度优秀记者奖时的雄心万丈;他还想起了,输给张小天时的沮丧与失望,以及无法一展身手的乏力与愤怒。。。。。。
“唉,三年后,这些生龙活虎、一脸朝气的孩子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呢?”青城有些出神,呆呆地看着正在专心工作的记者们。
“青城老师。。。。。。”
听到有人喊自己,青城回身看去,原来是孙艳。孙艳是个其貌不扬,矮墩结实的小姑娘,也是青城倚重的爱将之一,“你的手怎么样了?”
孙艳笑笑摇摇头,“没事儿了,只是蹭破一点皮。”
“大庆的鼻子好点了么?”
“他早没事了,上午跟刘华拍片去了。。。。。。”
“哪个节目?”
“您怎么忘了,您昨天刚批的选题啊——美术老师义务为贫困儿童开美术课的那个选题。
www.adidea.net。。。。。”
青城猛地记起。他使劲拍拍光秃秃的额头,讪讪地笑笑:“老了,呵呵,脑袋不中用了——怎么?有事儿?”看到刘华欲言又止的样子,青城关切地问。
“青城老师,那个老太太早上去世了。就是公寓楼失火的那个老太太。。。。。。” 说到这,孙艳的眼圈登时红起来,下面的话因为哽咽而说不出来。
“——青城老师,您说,我们没日没夜地采访、加班,还要冒那么多风险,究竟图什么?”孙艳的声音不高,可青城注意到,编辑间里的所有记者都已经默默地停下手里的活,他们在静静地等待青城的回答。
青城沉默良久。
孙艳向他提出的这个问题,青城也曾同样问过王大姐,可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儿了。刚开始的时候,问题的答案很清晰、很明确,只是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答案却变得越来越不确定,越来越无足轻重;直到某一天,岁月终将问题本身也连同答案一起,消磨得无影无踪。
“——梦想!”青城清清嗓子,在这么多部下面前,他必须要表现得自信、果断、坚决。(
大面具师)“我们图的是梦想,孙艳!如果想要挣钱,我们可以去做生意;如果想要出名,我们可以去拍电影、电视剧。而做我们这种日播类的电视栏目,名利是没有的。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有梦想!”
“但是青城老师,”远处的一个叫李学军的男编导站起身来,他是去年才来到《生活》栏目的,“听说那个偷电的金鑫物业公司后台很硬,所以孙艳姐拍的那个节目最终还是被拿下了。要是以后再遇到类似题材,我们是不是先要打听一下,被曝光的人是不是有背景?!”
“对阿,学军说的没错!青城老师,这是不是意味着,从此以后,我们少碰那些所谓的敏感题材。。。。。。”
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我看台里面最好给我们拉个清单,究竟哪些地方我们不能去采访,哪些人我们不能去曝光!”
“新闻不就是要讲究真实么?如果那样,我们还搞个鸟新闻!”
“你说的不对!真实也要有个尺度,如果这个真实足以影响社会稳定的话,那一味的强调真实,只能给社会添乱而不是帮忙。这就叫做讲政治——”
“你在偷换概念。(
暴君的流氓小樱桃)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如果一个人明显在做触犯国法的事情,我们是否应该因为他有后台、有背景,就不去曝他的光。。。。。。”
“哎呀,大家不要争了!我们这儿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我们来这里加班无非是养家糊口,何必那么较真呢?”说这话的是柳海涛,他和青城同一年进入a市电视台,如今应该是《生活》栏目资历最老的记者了。
“老柳,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李学军提高了嗓门,“我们的工作和其它工作不同。我们这叫大众媒体,我们代表的是社会的良知,良知都没了,那不就成了只知道吃饭的牲口了?!”
“嘿!你这小毛孩儿,怎么张口骂人啊!”柳海涛阴沉起脸。
“大家静一静,我来说一下我的看法!”青城说话了,他不想让这场本该属于业务上的探讨演变成一种无聊的个人对立。
青城略略停顿片刻,他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我不知道,我的答案是否能令大家满意。事实上,就连我自己,对这个答案也不十分确定,”青城咽了口唾沫,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继续说:
“我刚来台里的时候,那会儿差不多和今天的李学军一样大,也曾经向《生活》栏目的老制片人——王大姐,问过同样的问题。(
吸血爹地独爱小甜心)当时她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给我讲了一个他爸爸经历过的真实故事。
“——老柳应该知道,王大姐的父亲是名老红军(柳海涛用力点点头,随声附和一句“是,没错!”)有一次,王大姐的父亲带着五名红军战士去山里执行一项侦查任务。任务并不复杂,只要能摸清山头另一侧的小集镇里,驻扎多少团丁就可以。
“他们几个人就这样趁着天还没有完全亮的时候上路了。一路上都很顺利,可就当他们到达山顶,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山坳里的小集镇时,却意外地发现,有一支驮着满满三大马车粮食的车队,正顺着山脊小路朝他们隐蔽的地方走来。
“要知道,当时红军最缺的就是粮食。而王大姐父亲所在的那支部队已经断粮快十天了,有的战士甚至开始吃起了碎布片——讲到这儿,我倒是想要问问大家,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青城停住话头,环视下大家。
“当然要先截住粮食了,先要吃饱肚子才能打仗啊!”李学军还是那样,冲冲地,第一个发表意见。
“孙艳,你说呢?”
“嗯——,我在想,如果能够先做到不打草惊蛇的话,先把粮截住,然后再侦查敌情,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老柳,你也说说吧。”
柳海涛是山东人,带着一口浓浓的胶东口音,大声地说:“当然要先弄吃的了。至于敌情嘛,那个小镇又跑不了,第二天再来,也来得及啊。”
“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嘛?”看到大家的意见差不多,青城继续讲这个故事:
“是的,王大姐的父亲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看到那个粮队只有七八个团丁在护卫,而解决这点小问题对红军侦查班来讲,根本就是毛毛雨;何况,那天的能见度很好,不用亲自跑到山下,也能清楚地看到集镇里面的布防情况。况且,他们那支部队接到的上级命令是就地休整,也就是说,不会马上向那个小集镇行军。如果想要了解更确切的敌情,明天过来也是可以的。
“理由非常充分,也非常合理。于是,王大姐的父亲成功地缴获了这三大车粮食,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回了部队驻地。
“可谁知道,就在大家兴高采烈埋锅造饭的时候,部队接到上级紧急命令,要求他们必须在午夜前,占领那个小集镇,为后续部队打开前进的通道。”
说到这,青城又停住了,他的目光掠过每一张聚精会神的脸,“那一仗,王大姐父亲所在的那支部队,几乎全军覆没——大家知道为什么么?”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
“因为,就在王大姐的父亲和那几个红军战士截粮的过程中,有两个团的国民党正规军正在向小镇急行军,当时只差五华里就到达那里了。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的红军侦查班能够老老实实地按照工作流程,完成既定任务,而不是因为意外得到几车粮食而兴奋得忽略掉了自己的职责,他们原本是能够侦查到这个敌情的最新变化的。。。。。。”
“那后来呢?”孙艳问道。
“后来?王大姐告诉我,从那以后,他的父亲非常想死,所以每一次战役都是冲在第一个,可是命运却偏偏不让他死;再后来,新中国成立后,王大姐的父亲因为屡立战功,官是越做越大,直到当了我们a市的市委书记。
“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现在早已经去世了。不过,你们知道他去世时跟王大姐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他说什么了?”柳海涛迫不及待地追问。
青城轻轻叹口气,好像是因为讲累了,也好像是因为对即将说出的话无限感慨:
“他说,他曾经是那么非常非常地想死,因为,正是由于他的疏忽,造成了那么大的伤亡;而现在,他又是那么非常非常的怕死,因为,他没有脸去面对那些因为他的失误而提前牺牲的战友们。。。。。。”
故事讲到这里,算是说完了。编辑间里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思,就连李学军也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青城默默地站起身,又咽了一口唾沫,“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在这个故事里找到各自需要的答案。当年,王大姐也是在讲完这个故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间编辑间里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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