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出了密林便是一片广袤草野。(
第一女将)
天地苍茫,风吹草低,深草连绵起伏,如温柔的海浪。
草野尽头有孤山一座,山峰高峭如利刃削成,正是风山,峰顶之上,则是一轮圆月。
春夏之间,明月高悬,星辰如碎银嵌在漆黑天幕,夜色如水般温柔清冽。
广袤苍穹之下,连绵深草之间,仿佛只有我和流音和摇光三个人……
还有一头骡子,和套在骡子身上的破车。
我蹲在草地里,流音蹲在我对面。他一脸严肃盯着我看,迟迟不说话,有诡异的沉默盘旋在我们之间。为了缓解这诡异的沉默,我少不得打哈哈,主动地道:“古有棋手相对而弈,今有我二人相对而蹲,古风重现,好不风雅。”
流音皱着眉头,依然严肃地盯着我,一声不吭。
我讨了个没趣,抬手摸摸鼻子,不由左右顾盼。
就见摇光背对着我,涉草而行,行至离我们很远的一处,席地坐下。他腰背笔直,面朝远方,不知在看什么。
流音突然抬手敲我脑袋,我吃痛,后撤身子捂住脑袋,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你做什么?”
流音随手薅了根草,叼在嘴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着说:“不做什么。几日不见,很是思念。”
我怀疑地瞅瞅他,也揪了根草,在手里扯着玩,随口说:“嗯,我也很想你啦。这几天,你跑哪里去了?是跟韦三绝私奔了么?”
流音似乎一滞。
我嘿嘿一笑,慢悠悠地说:“私奔后发现你们两个并不合适,所以跑回来寻求安慰~~”
流音皱眉,缓缓地道:“藏玉妹妹,你几时变聪明了?这并不适合你。(
妙手狂医)”
我抬手胡乱挥舞着草,虚刮他的脸,流音后撤身子躲避,索性一掀袍角,顺势坐下。
我道:“那天我一大早去找你,发现你竟然不在床上,以为你一定是被人偷走了!但是摇光推测,说很可能是韦三绝找你,你就跟他走了。摇光真的很聪明呢!”
流音不置可否,顿了一顿,问的却是,“你一大早找我?是为何事?”
是为何事?
我却一时想不起来。
不过才几日,但因这几日的生活着实充实,令人错觉已过好几年。
我皱眉狠想,终于想了起来。
那日,我怀疑头天晚上流音偷亲我,特意早早地去逼供……
那日还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再想,我却心中发虚,只想顾左右而言他。
我含糊地说:“就是叫你起床啦。”
为了扯开话题,故意凑近一些,仰脸看他,眨几下眼,不怀好意地一笑,“流音啊~~我听过书生小姐夜半私奔的,也听过红拂夜奔投奔李靖的。只是,你跟韦三绝那老头跑了,算是哪一出?”
流音板着脸看我,毫无征兆地抬手,以掌心覆上我的眼睛。
眼前一黑,触感温热。我本能地去扳他的手,反被流音用另一只手扣住手腕,别在我身后。
我向后撤身子,他的手心却始终不离眼睛。我索性不动了,莫名其妙地问他,“你干什么呀?”
想到一个可能性,试探着问,“你蒙我眼,是要给我一个惊喜么~~”
并无料想中的嘲讽或是戏弄,流音压根未有应声,这实在不寻常。(
魔天记)
而我被夺去目力,不知他要做什么,没来由地也有些忐忑了。
少顷,有灼热的气息呵在脸颊嘴角,仿佛流音离我极近,几乎要贴上。
我全身一震,身体都紧绷起来,张口就道:“流音!”
喊出他的名字,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不知说什么才算保险。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出一句,“你再、再捉弄我,我要生气啦!”
声音传入自己耳中,颤抖中带着僵硬,十足的不自然。
过了片刻,听到流音一声轻笑,他松回了手。
我则又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挣脱掉模糊感,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
流音席地一坐,神态间尽是散漫。齿间叼着根草,坏笑着,却是十分惋惜地说:“真是,长大了,不如小时候可爱了。”
“那是因为我变聪明了!”我佯怒,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快说,那天夜里你跟韦三绝孤男寡男的,到底做什么去了?!”
流音脸上仍带着笑,十足的不正经,我则板着脸不苟言笑。
又耗了片刻,他才一副刚想起来的散漫样子,没所谓地说:“韦前辈啊……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那夜长夜漫漫,韦前辈十分寂寞,遂找我把酒言欢。藏玉妹妹你也知道的,我一向尊老爱幼,自然要像爱护你一般爱护韦前辈,怎好推拒嘛。”
我,“……”
流音眼睛瞪得圆圆的,“藏玉妹妹,你怎么不说话?”
我表示我什么也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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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见流音如此,我料想他不肯痛快地告诉我,遂也在草地里坐下,不吱声了。
苍穹如银蓝华盖,明月如霜,夜风如水,碧草荡起层层碧波。
从昨日奔波至今,途中几番波折。赶路时还好,此刻一停下,我只觉意识沉重得厉害,全身酸痛,每一根骨头都像是在醋里泡过的,恨不得立刻躺倒睡死。
我撑着脑袋,一下一下地栽头,只能转动眼珠东看西看,不让自己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我看向摇光的背影。
他仍然席地而坐,坐在春草间,风微微拂动他的衣衫,他却一动不动。
整个人透出一种寂静至极的气场。
我打了个哈欠,含糊地说:“流音,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上摇光了。”
许久无人应声,我想流音不是睡过去了吧?他要是睡过去我一定把他打醒。
勉力看向流音,发现他眉眼平静,清醒得很。
我一张口,又打个哈欠,声音含混不清,“不仅是觉得啦,事实上,我刚才已经告诉他了。不过,他还没有正面回答我。”
半晌,流音哦一声,看向我,“他怎么说?”
我一想到摇光的严肃脸,就噗的笑出来。
“哈哈哈哈哈,告诉你一定会笑死。他说——”我清两下嗓子,压低声音,严肃地说:“百里少侠,师出名门,身世清白,你二人又是青梅竹马,是你良配。噗……”
喷笑过后连忙解释,“这个噗不是他说的,是我忍不住噗出来的。”
流音,“……”
我撑着脑袋,有些伤感地说:“师姐不在,这些话我只能对你说了,说了你不许笑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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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流音啊一声,答应我,“好的,我不笑话你,我就蹲草地里哭一哭。”
我努力睁大眼睛,对他露出一个笑,这模样一定分外傻。
我带着困意说:“虽然师父说女孩子要矜持,可是当我发现自己很喜欢他的时候,已经将师父的教诲抛之脑后了。我就特别诚实地对他说了,说,我很喜欢他……他是没有正面回应我啦。但是你也知道,他挺关心我的,还会舍命救我。所以我分析了,他应该也挺喜欢我的。只是他现在身中剧毒,背负骂名,前途未卜,不愿意连累我,才故意远着我。”
说这番话的时候,仿佛是没有过脑子的。说完在脑中过了一遍,却觉得神智清明,这番话正是我一直隐隐怀疑,却不好意思正面去想的。
看来,有些事情只默默思索是思索不出的,要说出来,反而更容易看清自己的心。
流音声音平静,带着些微的凉意,“那你可曾想过,他或是因为他认识的那个和你同名同姓的姑娘,才如此对你的呢?而且,你的容貌,与幼时相比并无极大差别,你若真是那姑娘,他不致认不出。如此思来,他极有可能是将你当做了她人的替身。”
我早就想过了,立刻道:“我不管这些。反正我喜欢他,就只是喜欢他啊。他喜欢谁是他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住嘛。”
抬手揉揉眼睛,眨几下,接着道:“日后的事情留待日后说。总之,现在我有了一个喜欢的人,在我心里,他就是这样存在的。”
流音不作声了。
我抬眼看他,见他正凝视我。(
官场之财色诱人)心虚地就想避开,却还是没有。我似睡未睡,与流音对视,做出一副憨傻的模样。
幼时,他就总笑我是个傻丫头,他可能没有想到,我变成了一个卑鄙的傻丫头。
许久,流音闭了闭眼,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他本就生得极为清秀,如此一笑,必能令许多女子为他倾心。
但是,这其中没有我。
流音笑叹一声,抬袖,以一指轻点在我眉心。
幼时他带我玩骰子,我总是输,从未赢过。每次输给他,便要如此被他戳着眉心,愿赌服输听他命令,去做一件事。他命令我做的事,多是在他偷流离祖师的藏书时替他望风,或是他偷流离祖师藏书被发现并加以惩罚时,帮他抄写医经。
我懵懂望着他,不知此刻他如此,又是要做什么?
流音笑叹着说:“傻丫头。”
看着我又轻飘飘说了句,“好个狠心的傻丫头。”
我无话可说。
流音缓缓收回手指,袖手在身侧,转而说起了于此无关的事。
他神色淡然,“藏玉,你可有听过百里慕?”
我一时没有听懂,反应了好大会儿才迷茫反问:“百里慕?百里……你亲戚么?”
流音微微侧首,低声道:“百里慕,应朝开国将军,死于雁落山之战,今上追封他为武烈上将军。百里慕一生好战,战无不胜,却在最后一役战死,死于……万箭穿心。”
流音语声平静,如静缓深流的水面,水面下却仿佛有潜流暗涌。
我愣愣望着他,小声说:“这个百里将军,和你,有关系?”
流音抬手支着脑袋,手肘立于膝上,抬眼淡淡望着我,许久不曾说话。
我默默一想,多少弄懂了他为何这幅模样。
流音仿佛是陷入了极大的苦恼和茫然。
他极少陷入这种境地,茫然难解,所以对我倾吐,而他只说这么一句便再无下文,又不似真的要对我倾吐。
大概只是情之所至,顺口一说,并不指望我能替他分忧,于是又自顾茫然去了。
而我也着实稀罕,流音如此模样当真少见,什么事情能令他如此呢?
他又兀自沉默半晌,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藏玉,你当真一点也记不起你的家人了么?”
问出这句话,他好像微微一愣,微微张口,是个怅然后悔的模样。
我只静静地说:“你又不是不知,我记事极晚,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别的什么都不记得。”
流音便道:“嗯,是我一时犯傻,不该如此问。”
我又大大稀罕了一回,流音竟然如此正经地对我赔不是?
我垂目想了一想,问他:“韦三绝找你出去,就是告诉你百里将军的事?”
他缓缓点头,出神半晌,长长吁出一口气,神色间满是怅然。
我默默看着他,想不到该说什么。
流音当真极少这样茫然。
长叹之后,流音坐正身子,看着我道:“藏玉,我此番回来,是向你告别的。”
我愣住,看他神情不像玩笑,啊一声,“告别?你要走?去哪里?”
流音点头,笑一下,“有件事必须去做。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特意回来向你告别。”
我心中失落,极力想从他脸上探究出什么,却大失所望。
流音笑容温和,并无其他神情。
他只这样笑着说:“你虽不算聪明,却也不傻。就算是孤身闯荡江湖,也不至被人卖了去。”
我撇嘴说:“那也不一定……”
流音淡淡一笑,“我只担心一点。”
我抬头看他。
流音道:“你虽有些小聪明,却少有防人之心。虽说事后你不至于一直被蒙在鼓里,但聪明不是放在事后用的,要在事情有征兆之时就心存戒备,防止着了别人的道。”
停一停,他接着缓缓地说:“虽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江湖这么大,什么人没有?你能保证你遇上的全是好的?”
我默默点头。
他看着我,又顺便鄙视了一下,“说了你也不见得记得住。也罢,等你经历一两回,就知江湖天高地厚了。”
我纠结半晌,突然抬头,直视他,问道:“流音,你走,是因为我么?”
他一怔,慢慢地道:“自然不是,你怎会如此想?”
我满怀羞愧,明知不能勉强,还是眼睛眨也不眨,执拗地望着他。
流音看看我,便说:“我走,是因为有件极为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我问:“是大事么?”
他点头,“天大的事。”
我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他,“危险么?”
他笑一笑,“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只是很重要,仅此而已。”
我哦一声,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沉默着胡思乱想起来。
流音轻声说:“就要天亮了。你小睡片刻吧,明日好赶路。”
我也觉困倦之极,眼皮直打架,就嗯了一声。
流音伸直长腿坐在地上,引我枕在他腿上,像幼时那样。
不同的是,幼时的流音会突然抽身跑掉,让我后脑勺撞在地面,他则哈哈大笑。
流音脱了外袍为我盖上,温声说:“睡吧,等你睡醒了,我再走。”
我点点头,闭上眼,佯装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流音轻轻抬起我的脑袋,将一件叠起的衣物枕在我脑后,而他则抽身离开。
其实还是和儿时一样,那时他是突然跑掉,现在则是悄悄地跑掉。
而他才教会我,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就用在了他身上。
耳中是轻缓步履踏上柔软春草的声音,听流音的脚步声,他依稀是走向了摇光。 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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