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分秒不差,就在时钟指向八点三十分的瞬间,宋珊珊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宋珊珊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门口传达室的号码。
“宋处,门口有一个女的找您,说是天安市局民警的家属,约好了接待的。”
宋珊珊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原本约定的接待时间是上午九点,肖正家属竟然提前了半个小时,要不是宋珊珊历来有早到的习惯,还利用早到的这一会儿把案卷熟悉了一遍,只怕免不了会手忙脚乱一番。“你安排她在接待室等一下,我马上到。”宋珊珊知道,家属提前到了,自己急不得恼不得,民警家属本来对纪检工作就不理解,一旦自己态度稍有问题,激化矛盾是必然的。想到这儿,她不敢怠慢,拿起笔记本和桌上的卷宗,走出了办公室。
省厅纪委并不在省公安厅办公大楼内,而是一处远离市区的独立院落,院落坐北朝南,正中是一座门脸宽阔的五层办公主楼,宋珊珊的办公室便在主楼二层,主楼后面是一座三层小楼,专用于办案使用,小楼一层是隔成一个个小房间的禁闭室,一个月前肖正就被关在那里,二层三层则是一个个配备了专业监控设备的讯问室,自从去年滨海市局一名民警在讯问时跳楼自杀之后,这座三层小楼便全部安装了护栏,就连墙壁都用隔音防火材料做了软包。今年年初省厅还拨专款对讯问室的监控设备进行了升级改造,只要有人进入讯问室,监控探头就会自行开启全程录像,直至屋内的人离开为止,这套设备一装,将纪委办案完全置于聚光灯下,纪检干部在讯问中哪怕是出言不逊也会被原原本本记录下来。记得设备安装之初,省厅纪委三个案件审理处上上下下怨声载道,一直过了几个月才慢慢适应。有时候宋珊珊甚至在想,如果不是这套该死的系统,肖正的口供很可能早已被他们案件审理一处拿下了。
匆匆走出主楼后,宋珊珊折而向西,院落西墙边一座二层小楼,倚墙而建,坐西朝东,那里是省厅纪委的接待楼。无论是接待举报人还是接待被处理民警的家属,都在那里。小楼装修并不奢华,同样安装了自动摄录的监控设备,对于在接待楼安装监控设备,省厅纪委上下坚决拥护,前年有一个民警家属,在接待过程中直接往身上泼了汽油,一把火**了,当时负责接待的是案件审理二处的一位科长,幸亏这位科长眼疾手快,抄起楼道里的灭火器就是一阵猛喷,救了那位民警家属的性命。之后就是漫长的调查,查纪委在案件处理中有没有问题,在接待过程中有没有问题等等,整整折腾了半年多。那次之后,无论是举报人还是民警家属,进入纪委大院都要接受严格的安检,再加上无死角覆盖接待楼的监控探头,省厅纪委在确保安全方面确实是下足了本钱。
走入接待楼,宋珊珊推开了正对楼门的一间办公室,这里是接待楼的值班室,自**事件后,省厅纪委严令,只要接待楼内有接待工作,便需安排专人在接待楼值班室待命,值班室一侧墙壁上悬挂着十多块液晶显示屏,对各个接待室实时监控,值班人员必须时刻关注监控屏幕,一有异常立即处置。此刻,在值班室里守着的是宋珊珊的下属,案件审理一处的民警杨志,见宋珊珊推门而入,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宋处。宋珊珊点点头,扫了一眼满墙的监控屏幕,各个接待室都空荡荡的,只有一间房中坐着一名女子,想来定是肖正的家属,便随口问道:“家属情绪怎么样?”
“挺冷静的,”杨志是刚调入省厅纪委的,面对宋珊珊略显拘谨,“进去坐了五分钟了,一直很安静。”
宋珊珊点点头,仔细看着屏幕,自打安装了这套监控设备,宋珊珊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接待之前先通过探头观察一下要接待的对象,大多数人在独处时更容易暴露性格和精神状态,通过监控探头观察不失为了解接待对象的一条捷径。专业的监控探头分辨率很高,女子清秀的容颜在屏幕上异常清晰,她静静坐在桌边,双手放在桌上,目光微微低垂,安静的几乎纹丝不动。还好,看来不是那种撒泼打滚型的,宋珊珊略略松了口气:“我去接待,你盯着点儿。”这样的叮嘱与其说是工作部署,不如说是礼节性的安排,不用多说,那本来就是杨志的工作。“您放心吧,我盯着呢。”杨志回应着,有时候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或许就会让下属感到上级对自己的信任,带队伍就是这样,要在细节处润物无声,对新兵尤其如此。
当肖正的家属起身和宋珊珊握手时,宋珊珊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了一声,好一个淡雅的女子,一件浅色连衣裙将苗条的腰身勾勒的恰到好处,乌黑的长发简单扎成一个马尾,容颜虽不像青春少女一般靓丽,却透着让人亲切的平和,面上不施粉黛,却秀丽清新,全无年过年近不惑的感觉。
“陈芳书对吧?我叫宋珊珊,是省厅纪委案件审理一处的副处长。”宋珊珊一边做着自我介绍,一边让肖正的妻子落座,自己则自然而然的坐在肖正妻子身边。在接待之前要了解民警家属的名字,是宋珊珊对自己的要求,只有这样才能在见面之初尽量消除家属的对立情绪。选择在接待对象身边落座而不是常规的坐在接待对象对面,也是宋珊珊对自己的要求,这样会在交流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的消除双方的隔阂。
“宋处长,我知道你们忙,如果不是没办法,我是不会来打扰您的。”陈芳书坐在椅子上,微微侧着身子,面向宋珊珊,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慢开口。悦耳的女中音,和气质容貌完全相配,宋珊珊心中不由一阵惋惜,这个女子给宋珊珊留下了极好的第一印象,可如此一个脱俗的女子,丈夫竟然是一个**犯,真是时运不济造化弄人。
“肖正已经被你们带走一个多月了,他到底有什么问题,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陈芳书继续说着,双眼盯着宋珊珊,清澈而真挚,“我也知道你们有办案纪律,有的事现在不能告诉我的,我今天来,不想太多问肖正到底有什么问题,只是想向省厅纪委的领导反映一些情况。”
宋珊珊心中微微一愣,家属找到纪委居然不是为了了解案件情况,这倒是少见,她略一定神,向陈芳书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肖正刚被带走的时候,我去找过天安市局的领导,李局说是省厅的调查,还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让我不要担心,只要照顾好家里就好,组织上会给我们一个答复的。我就天天在家等着盼着,度日如年,本不打算给组织添麻烦的,但上个星期你们的人找我了解情况,我觉得我必须得和领导说说了。”
宋珊珊心中微微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看来专案组的人已经找过陈芳书了,肖正的事是他自己作恶,与陈芳书有什么关系,专案组的人怎么会去找她呢?
陈芳书没有发现宋珊珊心中的疑惑,继续说道:“那是上周五晚上,大概八点多吧,你们省厅纪委的两个人到我家说是要了解情况,进门之后就开始在屋子里面到处翻,当时我女儿还没有睡,看到两个大男人在屋子里翻东西,有些害怕,我怕吓坏了孩子,就说:‘你们要了解情况我全力配合,但在我家翻东西,是不是该给我出示一下搜查证呢?’
“两个人中有一个年纪大些,头发有些秃顶,听见我要搜查证,就说:‘我们这不是搜查,是让你配合我们工作。找到我们需要的东西,算是你们家属主动配合交出,对肖正是有好处的。等拿了搜查证来,性质就变了,我们这都是为了你丈夫好。’另一个年轻一些的接着说:‘不妨告诉你,你丈夫肖正麻烦大了,受贿,还**女大学生,你们要是再不主动配合给他争取个从轻减轻的机会,恐怕下辈子他就要在牢里过了。’
“他话音还没落,我女儿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肖正出事后,我一直不敢告诉女儿实情,女儿每次要爸爸我都说爸爸出差了。孩子今年才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但人小鬼大,爸爸一走就是将近一个月,连个电话也没有,她早就起了疑心,有一天看到电视剧里面一个警察牺牲了,就眼泪汪汪的问我,‘妈妈妈妈你和我说实话,我爸爸是不是也到天上去了?’我当时差点儿没控制住,强忍着眼泪告诉孩子,爸爸真的是出差了,劝了好久孩子才将信将疑。现在一听爸爸要坐牢,孩子当时就大哭起来。
“我一看孩子哭了,也动了气,声音也大了些,说:‘我相信我丈夫是清白的,你们别用这些来吓唬我,让我配合没问题,随便搜我的家没门儿,要不就带搜查证来,要不就请二位离开。’
“那个年轻人听我这么说,冷笑了一声,说道:‘我看你是没搞清楚状况,我们来找你不光是给肖正一个机会,也是给你一个机会,就冲着你这种态度,我们今天就把你带走你信吗?’
“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哪儿是警察,简直是流氓土匪,当下也没好气,就说:‘那好吧,你们要不然就带我走,要不然就马上从我家出去,二位如果不愿意马上走,我可以打110让你们的同行帮忙。’
“那个年纪大些的看我真的急了,过来打了几句圆场,等我情绪慢慢稳定了,简单问了几个问题,终于没有再翻我家的东西,两人就走了。”
宋珊珊一边听着,一边看着陈芳书,脑子飞快转着,年纪有些大,略微秃顶,这正是案件审理一处处长侯永平的形象,至于同行的年轻人是谁,她猜不出来,毕竟专案组是临时组建,人员从全省各个单位抽调,就算不是省厅纪委的人也有可能。但无论如何,陈芳书所描述的方式绝不是省厅纪委的办案模式,这些年上上下下对办案程序要求极高,严格依法已经成为纪委办案的基本要求,随随便便到民警家中搜查,那是绝不可能的,家属不配合竟然还要挟要把家属带走,这更是闻所未闻。如果省厅纪委这么办案子,家属一个110投诉到省厅,那办案人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陈芳书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谁知道第二天晚上,这两个人又来了,还带了另外两个人来,这次有了搜查证,把我们家搜了个底朝天,家里的笔记本电脑Ipad移动硬盘和U盘全都扣了,还告诉我不许离开天安市,要保证随传随到。幸亏我女儿学校组织夏令营,孩子被老师带着参加夏令营去了,要不然四个人大晚上把我家翻个底朝天,还不把孩子吓坏了。”陈芳书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省厅纪委的领导,这么做合适吗?且不说我相信肖正是清白的,就算肖正犯了罪,我也不是罪犯吧?这么折腾我是不是有些过分呢?”
宋珊珊沉吟了片刻,陈芳书抛出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以往接待民警家属,家属提的问题大多数是关于案情的,比如说我们家谁谁谁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有什么证据,或者苦苦哀求,问怎样才能从轻处理等等,宋珊珊之所以提前阅卷,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问题,谁知陈芳书根本不打听肖正案件的情况,而是直接质疑专案组的办案方式,所指的又确实是违反程序的痛脚,如此一来,宋珊珊提前做的功课完全派不上用场,而面对这样明显的程序违法,能做的恐怕只有回避,绕开这个问题,把陈芳书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此刻最容易吸引陈芳书的话题,恐怕就是肖正涉案的情况了。
“你真的相信你丈夫是清白的吗?”宋珊珊抛出了第一个问题,她坚信,这个问题的提出,完全可以将陈芳书引导到自己充分准备的领域。
“我当然相信。”陈芳书说的很坚决。“他是我丈夫,我比你们都了解他,他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虽说你们是夫妻,难道夫妻之间就不会有秘密吗?”宋珊珊缓缓说着,这样的家属并不少见,自认为绝对了解自己的爱人,认为他们清如水明如镜,可谁知道自己深信不疑的爱人,竟然还有肮脏的另一面。
陈芳书摇摇头,说道:“我并不是说肖正对我没有秘密,甚至于我都不敢说我完全了解他,我的意思只是,相比其他人来说,我更了解肖正。而我所了解的肖正,绝不会干出那样的事,索贿?他根本就不爱钱,甚至对钱都没什么概念。**?这种事太下作了,肖正那种性格,别说去干,就是想都不会去想的。”
宋珊珊微笑着摇摇头,这样的话她多次听过,根据她的工作经验,接下来她将认真倾听陈芳书的倾诉,这段倾诉一定是围绕肖正的经历展开,肖正这个男子是如何优秀,参加工作后如何努力,对公安工作多么热爱,多么抛家舍业,种种对他的指控都是污蔑,恶毒而又荒谬的污蔑。而她宋珊珊要做的就是真诚的倾听,并不时点头表示认同,在家属情绪得到充分释放之后,拿出肖正的口供,向家属展示一个她所不了解的肖正。
“宋处长,我今天来不是谈肖正案子的事儿,我相信你们会好好调查,谁是谁非,总会水落石出。”陈芳书说着,忽然停了下来,仿佛在想接下来的话该如何出口,片刻之后,如同鼓足了勇气,接着说道,“我只是想说,你们不要把他逼的太狠,千万不要用家人来要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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