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之前,虞仲谋与陆湛叙了年龄,捏土为香,就地结拜为异姓兄弟。
陆湛大虞仲谋五岁,为兄。二人发誓互为依托、相互扶持。
从真州南下,是将近七百里的苦寒之地。翻过了大雪山,才能到达腾龙江的凤陵渡口,顺江而下到达衢州,便开始进入南楚的疆域。
只有到了衢州,才算是真正的安全。
这是虞仲谋第一次出远门,在风雪满途的苦寒之地走了五百余里后,携带的干粮已经快要吃完。
他们实在低估了苦寒之地的恶劣环境。在这个该死的季节里,苦寒之地商旅无踪、人烟绝迹。想要找一户人家暖暖身子,都是难上加难。
天上的飞雪不断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在白雪覆盖的地下,充满着无数的暗影沼泽,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其中。
与此同时,他们只能白天前行,然后及早确定落脚的地方,以免遭到野兽的袭击。
重重困难之下,每日只能前进四五十里。
数十日下来,高耸的大雪山就在前方,对于二人而言,竟是遥不可及。他们很有可能在下一刻,就冻死在这荒山野外。
虞仲谋摸了摸包裹,对着陆湛苦笑道:“大哥,干粮将尽,还没有翻过大雪山。此地前无客栈,后无人家,难道你我兄弟要命丧于此吗?”
陆湛伸手将包裹拿了过去,背负在自己身上:“自古行百里者半九十。既然到此,只顾前行,休生退悔。”
二人撑起精神又行了一天,终于勉强来到了大雪山的脚下。
虞仲谋只觉得身上破棉袄再也抵挡不了风寒,一股冷意从脚底升起,整个骨头都颤抖了起来。
雪越下得紧,彷佛整个大雪山的冰寒都集中到了这块地方。
陆湛看了虞仲谋一眼,张开已经发紫的嘴唇道:“大雪山就在眼前。翻过了此山,便可以遇到往来的商旅,应该可以得到救济了。”
“大哥,那我们一鼓作气翻过去吧。如果继续呆下去,即便不会饿死,也会冻死在这里。”虞仲谋裹了裹破棉袄,有气无力道。
陆湛看了看高耸的大雪山,眼睛中透露出一股绝望的神情。想起平生梦想,竟是无限悲伤。
他藏起情绪,决绝道:“这里没有人家,干粮也吃完了,更何况你我衣衫单薄,无法抵御风雪。若一人独往,可到楚国;二人俱去,纵然不冻死,亦必饿死于途中,与草木同朽,何益之有?我将身上衣服脱与贤弟穿了,贤弟可带上这点干粮,翻越大雪山而去。愚兄实在是走不动了,宁可死于此地,也不想成为贤弟的负累。贤弟见了楚王,必当受到重用,那时再回来收葬愚兄也不迟。”
虞仲谋听后大惊失色,急忙道:“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二人虽非一父母所生,义气过于骨肉。更何况前来之时,已是捏土为香,对天盟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让我怎么忍心舍你独去求取富贵?”
说完,也不顾陆湛反对,架起他的胳膊,扶持向前。行不十里,陆湛道:“风雪越紧,如何去得?且于道旁。找个休息的地方。”
抬头见到一棵枯死的桑树,大概两人合抱之粗。树干中早已经中空,枯死的树身上铺满了一层冰雪,在背风处张开一道口子。虞仲谋扶着陆湛进去坐下,暂时算是避开了寒风。
见到陆湛满脸青紫,有了冻僵的征兆,虞仲谋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暂时祛除困寒,对着陆湛道:“大哥且在此处休息,待我取些枯枝。将身体暖和起来,你我兄弟二人一起翻越这大雪山。小弟相信,终有一天,人人平等的理念会在大周的土地上普及。”
不知为何,虞仲谋突然之间感到鼻子有些发酸。他强打着精神,不停地折取着枯桑的枝条。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是进退维谷。进,还有一线生机,退,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在家中十多年,便是依靠打柴换取书看。打柴对他来说,原本就是分内之事。它是熟练的不能再熟练了。不多时,便打了一小抱柴禾。
等到生起火,暖暖身子。然后翻越大雪山作最后一搏,未尝没有活命的希望。
然而,等他抱着柴禾返回桑洞,顿时怔在当地。只见大哥陆湛全身赤条条的,只留下一条亵裤遮羞。一身的衣服已被他脱下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旁。
“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陆湛看着他,欣慰地笑了笑:“我左右思量,总是找不到脱困的办法。贤弟不要耽误,赶紧穿上愚兄这身衣裳,带着仅有的干粮翻越雪山,我已活不了多久,就让我在这里慢慢等死吧。”
虞仲谋从小父母双亡,从来没有谁这样推心置腹地对他。他扑上前去,抱起陆湛大哭道:“要死你我兄弟便死在一起,没有兄长,我去了有何意义?”
陆湛道:“此地荒无人烟,贤弟若是死了,白骨谁埋?”
虞仲谋道:“大哥若是这么说,小弟情愿脱了这身衣裳送给大哥,大哥可负粮前去,让小弟死在这里吧。”
陆湛道:“我从小体弱多病,原本就活得不长。贤弟年轻强壮,比愚兄强多了。何况胸中之学,愚兄所不及。若是见楚王,必登显宦。我死何足道哉!贤弟不可再耽搁了,穿上衣裳赶紧走!”
“让大哥独自饿死在桑树之中,小弟独取功名,这样做真是不义到了极点,我做不来!”
陆湛闭上眼睛,缓缓道:“我自从离开麟州黑桑郡,风雨兼程,至弟家中,一见如故。知道贤弟胸中自有沟壑,因此劝弟求进。不幸风雪所阻,死在此地。生于黑桑郡,死在枯桑中,这是我的命啊。贤弟原本在家中苦读,是我使贤弟陷于此地。若使贤弟死在这里,愚兄的罪过就大了。”
说完,用仅有的一丝力气,将地上衣裳披在他身上。
虞仲谋急忙把衣服推开,再想上前劝解时,只见陆湛脸上死气蔓延,四肢撅冷,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挥手让他快点离开。
虞仲谋一时之间欲哭无泪。脑海中回想起认识大哥陆湛后的点点滴滴,耳边响起一个多月以来的教诲,只感觉天地之间再没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东西。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使老有所乐、少有所养,正是我辈书生使命,何来见笑一说?”
“理想大道,顺达前行;天下为公,人人平等。只要做到此十六字,便是成仙成佛,也是不换。”
每一句教诲,如同铁锤一般,砸在虞仲谋的心坎之上。他低头暗想道:“我若是久恋不去,铁定冻死在这里了。我死不要紧,却是让大哥死的毫无价值。连大哥的尸体也无法掩埋。”
当下堆起冰雪,将陆湛之身掩盖在桑洞之内。跪倒在雪中,大哭道:“不肖弟舍兄而去,定要让大哥的抱负得以施展。使世人知道大哥的高风亮节。大哥阴灵不远,还请送小弟一程。来年必定厚葬!如违此言,天地不容!”
陆湛一时还未断气,欣慰地看着他。不知道想起了何事,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未到达嘴角,已变成了冰渣。
虞仲谋不忍再看,扭头向大雪山扑去。心中已暗下决定:此去南楚,无论有何困难,一定要实现大哥未了的抱负!
大雪山上风雪更增,虞仲谋的心中却是如同一团火在烧。他感觉自己随时可能会爆炸开来,心底那股信念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大雪山从西向东延绵近千里。在真州边境之处,形成了一个形似葫芦腰的山岭,名为“葫芦岭”。此地也是连接北海与中原的唯一通道。
在距离葫芦岭不远处,便是凌日峰,因为是大雪山中最高的一处山峰,所以凌日峰又被往来商旅称为“雪山之巅”。
虞仲谋站在葫芦岭下,心中天人交战。一岭一峰,到底该怎么走?
顺着葫芦岭走下去,是将近二百里早已布满冰雪的狭窄通道。现在他身上的干粮已经吃光,无论如何也无法走下去的。
假如翻越凌日峰,取道雪山之巅,更是死路一条。
这一条途径大概只有六十里,无疑比葫芦岭之道近上许多。但因为雪山之巅奇寒无比,再加上山高路滑,过往商旅向来宁愿选择多走一些路程,也不会前往雪山之巅送死。
虞仲谋是徘徊良久,正要狠下心选择攀爬雪山之巅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惊天骇地的狂啸之声。
那啸声如同巨浪翻滚,一声高过一声。随着啸声涌来,整个凌日峰上的积雪,瞬间发生坍塌,从峰顶直泻而下。
虞仲谋见状,顿时面如土色。如此大量的积雪堆积下来,绝对会将自己活埋起来。难道自己真的如此时运不济吗?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无数积雪竟是逆流而动,不断地涌上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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