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婶的屋子,靠近花房,是个独门的小院落。
舒沫踏入院中,首先进入眼帘的,就是墙角那一片生机盎然的迎春,娇黄的花朵迎风摇曳。
窗下是一排盆景,有山茶,水仙,瓜叶菊……瞧着却有些焉头焉脑,无精打采的模样。
想来,宋婶缠绵病榻,无暇顾及它们。
舒沫微微叹息,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扉。
“大虎,”宋婶听到开门声,咳嗽两声,坐起来,望向门边:“是你吗?真不好意思,每次都要麻烦……”
忽地瞧清来人,声音嘎然而止,怔怔地望着舒沫。
“怎么,不认识我了?”舒沫微微一笑,抬腿迈了进去。
“娘娘,”宋婶脸红了,慌慌张张要下床:“这屋里脏……”
“别起来~”舒沫急走两步,轻轻按着她的肩:“躺着别动,要什么跟我说,我拿给你~”
“这怎么敢当?”
舒沫一笑:“换成我病了,你也一样会照顾我。”
“就怕,”宋婶苦笑:“我没这个福气~”
“好好的,怎么病了?”舒沫在床沿坐下。
宋婶眸光一黯,苦笑道:“人老了,不中用了~”
“胡说!”舒沫嗔道:“你才四十出头,哪里就老了!”
“若不是老了,哪能弄丢那么重要的东西?”宋婶神情苦涩,懊恼不已。
“你,”舒沫心中一动,蓦地心脏狂跳,摒住了呼吸问:“是不是掉东西了?”
是呀,那天宋婶也在,怎么把她给漏掉了呢?
“没~”宋婶矢口否认,话一出口,忽然意识到不对,猛地抬头:“慧妃,捡到了?”
舒沫一笑,从贴身的袋里摸出荷包,把那半边玉勾在指尖,在她眼前轻轻地来回晃动:“你瞧瞧,是它吗?”
“是是是!”宋婶一瞬不瞬地盯着玉佩,眼泪迅速凝聚眼眶,哽声道:“我还以为……”
“我给换了条新的络子,”舒沫将玉轻轻搁在她掌心:“拿着吧,别再弄丢了~”
“谢谢,谢谢~”宋婶将玉紧紧地合在掌心,喜极而泣。
舒沫也不说话,只静静地陪着她。
良久,宋婶的情绪总算平缓下来,不好意思地道:“奴婢失态了,娘娘见谅~”
“你我之间,何需见外?”舒沫微微一笑,掏出丝帕递过去:“不过,我倒是挺好奇,这块玉的来历。”
宋婶没有接她的丝帕,只撩起衣角拭了拭眼泪,轻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我今晚不回去,有的是时间倾听~”舒沫顺竿往上爬。
“可是,”宋婶犹豫着拒绝:“此事年代久远,且事涉他人,我怕……不太方便。”
“你也说了,年代久远。既是陈年旧事,当故事说说也无妨。”舒沫微笑,决心不让她逃避:“况且,你还信不过我吗?”
若是平日,宋婶不愿意说,她也就放弃了。
毕竟是别人的*,每个人都有不欲为人知的往事,不想被触动的伤口。
可是,这件事关系到静萍,她实在没办法假装不关心。
“好吧~”宋婶思虑再三,终于做了决定。
这件事压在心里近三十年,早已成了沉重的包袱。
她,其实也希望能有个机会,宣泄一下。
“其实,”宋婶低首,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玉:“你也应该猜到了,我手里拿的,只是半块玉。另外半块,若没有意外,应该在我女儿身上。”
舒沫按捺住心跳,竭力佯装平静地问:“宋婶,若我没记错,你很小便入了宫,在宫里住了近四十年,且宫女是不能成亲的?”
若是这样,她的女儿是从哪里来的,又如何养大?
“没错,”宋婶唇边浮起一抹苦笑,艰难地道:“宫女不能成亲。我,这辈子也没嫁过人。却,的确生了一个女儿。一个连她亲生父亲也不知道其存在的女儿。”
舒沫没吭声,却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宋婶笑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早就不难过了。这就是我的命,只是苦了那孩子~”
说着话,她的目光渐渐幽远,思绪顺着时间的长河里,回溯到三十年前……
“那是嘉正元年,我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少女怀春的年纪。那一年的春天,花开得特别的美。镇国将军大胜西凉,绯甸特使来朝,皇上很是欢喜,在御花园大宴群臣。”
“你说的镇国将军,”舒沫打断她,问:“可是睿王妃的父亲,薛启,薛大将军?”
“正是~”宋婶面上一红,垂了头,轻声道:“那时我刚进司苑司,年纪又小,听得宫中姐妹都在谈论镇国将军的威仪,按捺不住跑去偷看。刚巧遇到薛将军乘着酒兴,离席献技……”
宋婶沉浸在回忆中,眸光如醉,双颊泛着少女般的红晕。
“我记得,那一夜月光极美,他披着一件大红的绣金罩袍,内着亮银的锁子甲,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朝着我飞驰而来。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那马蹄声,声声如雷,敲在我的心上。奔马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竟不知闪避。”
“啊~”舒沫沉浸在她的故事里,仿如身临其境,虽明知她必然没事,还是紧张得低呼出声:“你没事吧?”
宋婶笑了,嘴角微翘,神色骄傲而羞涩:“转眼间马到跟前,眼见我就要丧身蹄下。将军忽然弯腰将我抄起,藏于马腹,单手挽弓,连发三箭,箭箭正中靶心。将军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将我轻轻放下,登时场中欢呼声如潮水般涌起……”
“后来呢?”舒沫握住她的手,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宋婶看她一眼,笑道:“将军返回西凉,我被崔司苑罚去扫了两个月的落叶。”
“那你跟将军,是何时重逢的?”舒沫好奇地问。
“嘉正二年,将军失了定州。”宋婶垂着眸,轻轻地道:“先帝大怒,将其召回京师,谪其将军之职,降为副将。将军请求皇上再派他去西凉,挽回失地,以雪前耻。临行前,德昭皇后特召其入宫,设家宴安抚。听闻将军入宫,我央司苑调了班值,本想溜到坤宁宫,在远处偷偷看他几眼。却惊讶地发现将军竟喝得大醉,倒在御花园僻静处流泪,一时按捺不住……”
说到这里,宋婶停下来,尴尬地看着舒沫。
舒沫了然,鼓励地笑了笑。
薛将军战场失利,本就满怀悲怆,加上被皇上罢了官职,难免失落郁闷,借酒浇愁愁愁,不喝得酩酊大醉才怪!
偏偏宋婶对他心怀仰慕,见心上人落魄流泪,更是刻意安慰,百般温柔。
加上,御花园里景色清幽,男的俊朗,女的娇美,自然*,一碰就着。
“酒醒后,”宋婶转过头望着帐顶,自嘲地道:“将军很是懊恼,却并未责怪于我。他摘了身上玉佩,言明凯旋之日,便是娶我之时。”
舒沫握了她的手,轻声道:“将军肯娶你,说明对你亦有情。”
宋婶苦笑着摇头,声音极轻:“将军与夫人是同门师兄妹,伉俪情深,满朝皆知。他连妾室通房都无,怎会对我有情?他不过,是为酒后孟浪之举,负责而已。但只是这样,我也满足了。因为我心里明白,若非我主动诱—惑,后来的事根本不会发生。他,抱着我时,叫的是他夫人的名字……”
宋婶的声音越来越细,最终化为低低的呜咽。
“宋婶~”舒沫心中难过,本想宽慰她几句。
嘴唇翕动了几次,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张开手臂,将她轻轻地拥进怀中。
事过境迁,她相信,宋婶也并不需要那些虚假的安慰。
让她想不到的是,古代位高权重的男子里,居然也有这种忠于爱情的奇葩?
虽然,他酒后失俭,未免美中不足,但在这种社会环境下,他的存在已堪称奇迹。
也不枉后来,薛夫人与他一起战死沙场,魂归西凉……
宋婶抹去泪珠,涩声道:“那时少女怀春,不懂世情,得了将军允诺,更是满怀憧憬。自将军走后,每日扳着指头计算归期。不料,二个月后,意外发现怀了身孕……”
舒沫心中一紧。
宫规森严,宫女严禁与人私通,被发现绝对是死罪。
宋婶,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孩子,一个人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好在司苑司只负责莳花弄草,平日少有人来。我的性子本就安静,发现怀孕后更是担惊受怕,每日只钻在花草中,不理是非。如此过了数月,终是被司苑发现。”
“司苑是我远房姑母,便是她荐我入宫。发现此事后,本想逼我坠掉,无奈那时腹中胎儿已成形。她怕受我牵累,亦不敢上报,只好安排我到冷宫做事。”
宋婶声音哽咽,眼泪泉涌:“这样拖到瓜熟蒂落,见我宁死不肯说出孩子生父是谁,只好悄悄托人把孩子放在倒夜香的车里,偷带出宫外……”
“薛将军呢?”舒沫问:“他难道忘了当初对你的承诺,一直没有回来找你?”
“将军这一去再没回来,嘉正五年,和夫人双双战死沙场。”宋婶含泪道。
“那,”舒沫默了片刻,问:“孩子呢,你后来也没再见过她?”
宋婶摇头:“宫女出宫岂是易事?尤其是我这种种花养草的,经年累月藏于花丛,更是没有机会出宫。”
舒沫又问:“人见不过,总能送点东西,传个消息什么的吧?”
“起初几年有崔司苑在,偶尔能托人带些银两出去。”宋婶低叹:“后来崔司苑殁了,便再没了音讯。唯一剩的,便只有这块玉了~”
舒沫内心激烈交战着,不知是否该把静萍身上也带着同样的玉这件事说出来。
万一不是,岂非碎了一个母亲的梦想?
但若不说,眼睁睁地看着母女近在咫尺不能相认,又如心不忍。
“瞧我,”宋婶见她垂着头,轻咳一声,强打精神:“净说些没用的话,惹娘娘伤心。还是说说你吧。”
舒沫勉强收摄心神,笑道:“还不是老样子,有什么好说的?”
“可,”宋婶瞥她一眼,轻笑:“有好消息了?”
舒沫愣了一会,才回过神,嗔道:“宋婶!”
“这有啥好害羞的?”宋婶道:“成亲嫁人,生儿育女本是天经地义之事。”
“宋婶,”舒沫默了一会,忍不住问:“你,可后悔?”
就因为一次冲动,付出一生的代价,一辈子在痛苦里煎熬着,是否值得?
“后悔?”宋婶轻轻地笑了:“不,我从没后悔过。我庆幸为他生了个女儿,让我的一生跟他有了联系。可以,理直气壮地思念他。我,很幸福。”
她的话很朴实,却饱含着感情。
舒沫满怀感动地看着她。
她说话的模样是那样的恬静,淡淡的,带着经岁月洗涤过的智慧。
“很难置信,是吧?”宋婶慈爱的微笑着,明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芒:“等你再大些……”
舒沫忽然一阵冲动:“其实,玉佩的另一半,在睿王府的静萍姑姑身上。”
“你说什么?”宋婶一怔,意识到她说了什么,眼睛蓦地睁得溜圆。
“对不起,”舒沫被她瞪得心生尴尬:“我并不是想瞒着你,只是,怕弄错了。害你空欢喜一场,那还不如……”
宋婶抖着唇:“是真的吗?你,你不会哄我的吧?”
“这么大的事,我哪敢编谎话哄你?”舒沫道。
“我,我要去见她~”宋婶说着,激动地掀被下床。
舒沫唬得慌忙按住她:“宋婶,千万别!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你这样突然找上门去,岂不吓坏了她?”
宋婶一怔,慌乱地摸着脸,又拉整衣物:“我,我的样子很吓人吗?”
“不是,”舒沫又是感动,又是感慨:“起码,得先确定你们确实是母女之后,才能去见呀。”
“你不是说,玉佩在她身上吗?”宋婶惊讶地扬起眉。
“是在她身上,可……”
“那就够了,还需要什么证明?”宋婶反问。
舒沫无语。
忽然发现,要跟一个与女儿阔别近三十年,极度渴望亲情的母亲说理,是件极不明智的事。
平素精明干练,通达人情世故的宋婶,这时满脑子只有见面认亲一事,竟全没了理性。
宋婶忽地跪了下去:“求娘娘开恩,让我进王府,见一见静萍~”
舒沫急忙拉她起来,她却执意不肯,只说:“求娘娘怜惜~”
“要安排你见她一面不难,”舒沫一脸为难地道:“可你这样突兀地找上门,她不见得肯认你。除了玉佩之外,总得拿出点别的,能够证明你们之间关系的东西……”
“别的?”宋婶见她说得有理,思索一会,道:“有了,我记得崔司苑曾说过,静萍左肩有颗红痣,形似红豆。另外,当年送她出去时,她身上的衣物都是我亲手所制,衣角绣着绿萼梅花。”
“行,”舒沫点头:“我找人悄悄打听一下,尽快给你答复。”
“大恩不言谢,奴婢给娘娘叩头~”宋婶说着,又要跪下去。
“快起来~”舒沫急忙阻止。
两个人正拉扯着,立夏在院外轻唤:“小姐~”
“什么事?”
“王爷来了~”
舒沫不高兴地噘起嘴:“他来做什么?”
宋婶抿唇一笑,推了她一把,催道:“自然是来接你的,快去吧,别让王爷久等。”
“谁要他来接?”舒沫小声嘀咕着。
“别抱怨了,”宋婶轻轻地道:“想想我这一辈子,就知道娘娘如今有多幸福。千万要珍惜,别等失去了再后悔。”
从她的话里,舒沫忽然隐隐察觉到了寂寞。
这种寂寞,夹着回忆,带着痛苦,裹着无奈……
舒沫抬头看她,宋婶回她一个鼓励的笑。
是啊,与宋婶经历过的那些苦难相比,她的这点痛算什么?
最起码,有什么不满和矛盾,还可以当面说清,可以据理力争,有解释和挽回的余地。
而宋婶,却只能在回忆里,缅怀一生中仅有的一点温暖。
于是,舒沫释然了。
“我走了~”她冲宋婶羞涩一笑,轻快地走出了小院。
陈管事垂着手大气也不敢出地立在院外,见到舒沫长长地吁了口气:“娘娘,你可来了~”
“王爷来多久了?”舒沫不禁有些好笑。
夏侯烨又不吃人,他干嘛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刚来没多久,”陈管事抬起袖子,擦了擦满头的汗,结结巴巴地道:“正,等着娘娘用,用膳呢~”
乡下地方,这个时候也没地方买菜,临时杀了只鸡,从地里掐了些青菜。
招待舒沫已嫌简陋,谁晓得王爷突然也杀来了?
舒沫哪里晓得他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径自越过他,走了进去:“来了?”
夏侯烨在桌前正襟危坐,见她语气轻松,不觉微微讶然,按捺住疑惑,狐疑地打量她一眼,轻应:“嗯~”
舒沫拉开椅子入坐,闭了眼深深地嗅了一口,叹息:“还是农家的饭菜香~”
“是太饿了吧?”夏侯烨微感恼火:“不用问,中午定然又没有吃~”
立夏帮两人盛了饭,悄悄立在身后。
“可以开动了吗?”舒沫问。
“吃吧~”夏侯烨无奈地道。
舒沫一口气扒了三碗饭,这才心满意足地瘫在椅子上,享受热茶。
夏侯烨瞧得目瞪口呆,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饿成这样,早干嘛去了?”
“跟我说说睿王妃吧~”舒沫忽然抬起头,冲动地道。
夏侯烨一愣:“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知道~”舒沫固执地道。
“时间太久,不记得了。”夏侯烨皱了眉,神情冷淡,明显不愿意多谈。
“怎会不记得?她是你的妻,是小宇的母亲!”
“我常年在外打仗,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她又是个安静的人,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夏侯烨面无表情。
“我听说,薛凝香的父亲,不但武艺超群,军功了得,更是古往今来第一情痴。”舒沫咬着唇。
有这样的父母,薛凝香必然也有许多与众不同的特质,吸引着他吧?
“谁这么无聊?”夏侯烨冷哧。
“他是大夏唯一一个,连妾室和通房都没有的将军。一辈子,只娶了一个女人。”舒沫看着他,一字一句,慢慢地道。
所以,谁说在古代,一生一世一双人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端看,彼此的感情有多深,是否愿意一辈子守着一个人,一段情罢了。
夏侯烨默然半晌,道:“不早了,回家吧。”
他当然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可问题是,在遇到她之前,他已经有妻有妾了。
总不能,让时光倒流吧?
舒沫难掩失望之情,赌了气:“我不回去,要回,你自个回。”
夏侯烨叹道:“别任性了~”
舒沫冷着脸,淡淡地道:“我约了舅父,明天在此见面,谈成衣铺的生意。另外,我还要看看镜子作坊,商量买地扩种花田的事……”
“这些事,你只需做决定,具体交给陈管事父子着手经办就行了,何必亲力亲为?”夏侯烨不满。
“我有自虐倾向,成了吧?”舒沫恨恨地道。
夏候烨无奈地道:“你哪是自虐,分明是在虐我!”
这话把舒沫逗笑了,虽然气他不肯正面给自己承诺,又有些心疼他的无奈,可若就这么含糊地混过去,又有些不心甘。
她侧头想了想,道:“以前的事就算了,但你得保证,以后再不许拈花惹草!”
“又胡说了不是?”夏侯烨的脸立刻沉下来,拉得那个长啊。
什么叫拈花惹草,他是那种轻浮浪荡之人吗?
“总之,你不许跟别的女人勾三搭四,玩暧昧也不行~否则……”说到这里,舒沫轻哼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夏侯烨好气又好笑:“否则怎样?”
“否则,我跟你恩断义绝!”舒沫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
“这算什么,”夏侯烨黑了脸:“威胁?”
她这小脑袋瓜里,怎么除了分手,逃跑,就没装点别的?
“不,”舒沫摇头,缓缓道:“这不是威胁,是我的底限,更是我最后的自尊。你可以不理解,但,绝不允许践踏!”
夏侯烨微讶,细看她的神色,不象是负气,忍不住问:“这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是!”舒沫神情严肃,郑重地道:“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喜欢我了,一定要明白地告诉我。别把我变成傻瓜。”
夏侯烨眯起黑眸:“你,确定到时真能放手?”
“我能!”舒沫极肯定地点头。
虽然这会很难,很痛,但再难再痛也得放。
她不想因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变得面目可憎。
话音一落,夏侯烨的脸色就变了:“说得,还真轻松呀~”
他对她,就这么可有可无?
至少,这辈子他都没打算对她放手!
舒沫垂了头,眼泪凝在眼眶里,望着脚尖,极轻地道:“原来,这就叫只要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
听起来那么潇洒,可她光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心痛难当……
偏,夏侯烨耳力极佳,这近乎呢喃的低语,听了个一字不落,登时又气又恼,曲指敲了一个爆栗:“我看你是太闲了,净瞎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啊!”舒沫吃痛,抱着头怒目而视:“干嘛打人?”
“只要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夏侯烨的黑眸里冒着火:“你当婚姻夫妻是什么,儿戏吗?高兴了就说几句甜言蜜语,不高兴了甩手就走,一点责任心也没有?”
“若婚姻里只剩下责任,不要,也罢~”舒沫倔犟地顶嘴。
“谁说只有责任了?我说的是,必需要有责任,你别胡搅蛮缠!”夏侯烨吼。
“我是说假如,你才蛮不讲理!”舒沫不顾一切地嚷:“况且,我只是妾,并不是你的妻!”
夏侯烨气急败坏地瞪着她:“你~”
她是王府的慧妃,怎么能说是妾呢?
舒沫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我怎样?”
两个人这样对瞪着,夏侯烨看着她涨得绯红的俏脸,激烈起伏的胸膛,眼中盈盈欲坠的泪珠,不禁心肠一软,有些过意不去,目光渐渐柔和。
微笑着,伸手去揽她的肩:“府里刚办过丧事,这时晋位不合适,再过一段时间,嗯?”
舒沫气恼地往旁边一闪:“你以为,我说这番话,是以退为进,想争睿王妃之位?”
夏侯烨眉一扬:“你,不是想跟我长相厮守吗?这难道,不值得用心计耍手段去争取?!”
舒沫脸一红,啐道:“呸,谁想跟你长相厮守?”
“争一次,又怎样?”
“这是两码事,”舒沫皱眉:“你别混为一谈~”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他喜欢她,所以用尽一切手段和方法把她留在身边。
她口口声声说喜欢,却时时刻刻在准备离开。
他,真的无法理解她的逻辑。
“哎!”舒沫试图解释,却发现似乎怎么说都不对,一跺脚:“我跟你说不清!”
“那就不要说了~”夏侯烨微笑,将她抱到怀里,贴着她的耳朵低语:“我们做点别的……”
她一惯牙尖嘴利,因此偶尔因无语,而生气别扭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呀~”舒沫不由自主浑身臊热起来,伸了手推他。
“你好香……~”他说。
舒沫的脸倏地红了。
夏侯烨松开她,情不自禁地去拨她额前的细发:“让我看看你~”
这么多天,只能远远地望着,无法碰触,无法拥有,实在是种煎熬。
“……”舒沫说不出话,傻傻地望着他。
他低下头来,指尖从光洁的额头顺着鼻梁滑下来,停在红润的樱唇上,反复留连,嗓音沙哑:“想不想我,嗯?”
她颤抖着松开攥着的他的衣襟,紧张得全身发紧,感觉到胸腔滚烫。
暗影落下,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拂上她的鼻尖……感觉到,他吻了她。
熟悉的味道充塞着口腔,夏侯烨轻吟一声,发出满足的喟叹:“舒沫~”
抱紧了她的纤腰,辗转反覆地亲吻她柔软香馥的唇瓣,掠夺她的气息。
舒沫犹豫一下,终于颤颤地伸出手,抱住了他……
桃花含苞,杏花吐蕊。
舒沫和夏侯烨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花田的阡陌间。
晨风吹拂,送来阵阵清香。
舒沫走得累了,索性一屁股往路边的长椅上一坐:“不行,我走不动了。”
“啧啧~”夏侯烨笑着摇头,折回来,啧啧轻叹:“也不知是谁嚷着要出来运动?这才走了几步路~”
他之前还在奇怪,总共只有几里长的山路,隔一段便设一张刷了白漆的长椅,想来又是她这古灵精怪的脑子,为偷懒想出的主意。
舒沫靠着长椅,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他坐下来:“我说出来散步,又没说行军!”
走那么快,气喘咻咻的,什么情调都没了,真是的~
夏侯烨站在椅旁,好笑地睨着她:“你这样子从军,别给我大夏丢脸~”
“切!”舒沫不服气了,微仰着头傲然道:“不是我吹牛,我若不上战场便罢,一旦上去了,绝对胜过百万雄师!”
“是是是~”夏侯烨暧昧地觑着她,憋住笑:“你只要压着我……”
“乱讲!”舒沫大窘,涨红了脸嗔道:“我几时压着你了?”
“你不压着我,怎么胜百万雄师?”夏侯烨一脸惊诧。
舒沫握了拳,跳起来去捶他:“你还说?”
“哈哈哈~”夏侯烨哈哈大笑,任她的拳头雨点似落在身上,不但不躲,反而取笑道:“你这小拳头,别说打人,挠痒都还差些力道!”
“嫌轻?”舒沫瞪圆了眼睛,狠命捶:“我打死你!”
“你谋杀亲夫呀!”夏侯烨兜住她的拳头,轻轻一拽,将她拉到怀里。
“有几斤蛮力了不起呀,快放开~”舒沫挣了几下,挣不开,急了,低头去咬。
“哎呀~”夏侯烨吃痛,迅速缩回手,轻呼:“你还真咬啊~”
“怕了吧,哼!”舒沫得意洋洋。
“要比谁的牙齿利,是吧?”夏侯烨眦牙一乐。
舒沫忽然头皮一麻,心知要糟。
忙不迭地后退,嘴里慌乱地道:“不行,君子动口不动手……”
退了两步,被长椅挡住去路。
夏侯烨微笑着,一步一步向她逼近,伸出手,将她困在长椅和自己胸膛之间,露出森森白牙,诡秘一笑,拖长了语调道:“放心,我保证只动口,不动手……”
“等,等一下~”看着他的身体一寸寸地靠近,舒沫心慌意乱,忽地身子一矮,蹲到地上,双手抱头,死活不肯起来了。
“这是做什么,地上凉,快起来~”夏侯烨好气又好笑,伸手拽她。
“不要~”舒沫乘机讨价还价:“除非你答应,不动用武力~”
“你这不是耍赖吗?”夏侯烨啼笑皆非。
两个人正笑闹着,巴图远远地站在田边,大声禀报:“王爷!”
“有事?”夏侯烨转过身来。
巴图左右张望,不见舒沫,很是奇怪:“怎么不见慧妃?”
“什么事?”夏侯烨脸一沉。
“孙二老爷来了,他……”
舒沫一怔,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你确定,真是二舅?”
巴图眨巴着眼睛,看着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舒沫,惊讶地问:“娘娘,你蹲在地上做什么?”
“我,东西掉了~”舒沫脸一红,胡乱搪塞。
“孙家二老爷来了,在前厅等候。”巴图恭恭敬敬地道。
“知道了~”舒沫道,乘机溜走。
夏侯烨不急不缓地迈开长腿,几步赶上她,压低了声音道:“等着,这笔帐,先记下,以后慢慢再算。”
“呀~”舒沫顿足。
夏侯烨已微笑着越过她,扬长而去。
舒沫错愕地瞪着他的背影,悻悻地道:“小气吧啦的,这点事也记仇?”
孙瑜正坐立不安地在前厅等候,忽见舒沫进门,急忙站起来,扑通跪了下去:“小的给慧妃娘娘请安~”
舒沫见他两颊凹陷,面色黝黑,较之去年分别时竟是判若两人,不禁鼻中一酸,快走两步亲自将他扶了起来:“二舅,你受苦了~”
“不苦,不苦~”孙瑜抹着汗,小心翼翼地抬头偷觑她的脸色:“倒是娘娘,替小人奔走斡旋,辛苦了~”
“是我,连累了二舅~”舒沫苦笑。
若不是她考虑不周,弄枚鹰戒给他,也不致招来这无妄之灾。
“哪里,”孙瑜连连摇手:“托娘娘的福,才能屡次幸免于难。”
“这话从何说起?”舒沫一怔。
孙瑜前后瞄了一眼,确定左右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若不是娘娘的朋友,小人说不定早就死在幽州大牢里,哪还有命活到今天?”
“你可真是糊涂!”舒沫长叹。
他也不想想,那时的她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能力千里迢迢,调人去劫狱?
孙瑜愕然:“那人,莫不是娘娘派来的?”
可,那枚鹰戒却是货真价实的呀,在西凉亮出它,可是一路畅行无阻呢!
“算了,”舒沫摇头,懒得多做解释:“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以后,有什么打算?”
“江南虽好,我一个男人,却不想长居岳父家,仰人鼻息。”孙瑜讷讷地道:“因此,一收到大哥的信,得知睿王赦免了小人的大罪,立刻连夜进京。如果娘娘不反对,小人还是想回京,继续跟大哥一起经营云之裳……”
“大舅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二舅能回来帮忙自是再好不过。”舒沫道:“只是二舅这回可要收些心,别再想着一口吃成胖子。商队之事,从此休要再提。宁可贵些,也不要再做以身犯险之事了。”
“是是是,”孙瑜大喜过望,连声道:“一切但凭娘娘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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