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头牛,半天之内全部卖光,被佃户们欢欢喜喜地牵回家去。
舒沫一个大子没收着,守着空荡荡的牛舍,居然笑得见眼不见牙。
“小姐魔障了!”一时间,这个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千树庄传遍整个月溪村。
立夏急匆匆找来时,舒沫正领着陈东在丈量土地,规划新房的格局。
舒沫站在牛舍中间,在两边比划:“以这里为界限,两边各建六套。每户三间大瓦房,你看成不?”
“小姐,”立夏唬了一跳:“建这么多房子,给谁住呀?”
舒沫笑眯眯地看她一眼:“让你办的事,妥了?”
立夏没有答,瞥一眼陈东:“这里风大,小姐病刚好,可不能再吹病了,回屋去吧。”
陈东便道:“东家小姐的意思,小人已经明白。剩下的事,小人办了就是,东家小姐只管去。”
舒沫也不坚持,便随立夏回房:“怎么,兑不到银子?”
一开始就是张空头支票,还是说,因为被她拒绝了,连之前的承诺也不算数了?
立夏趋到她身边,压低了嗓子道:“倒不是不肯兑银子,掌柜的说数额太大,需临时去筹,要我三天后再去。”
也对,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他要跟夏候烨请示后,再决定给不给,也是人之常情。
舒沫撇撇嘴:“那就先不管它,咱们先把别的事办了。”
“小姐,宋婶来了。”绿柳在门外禀道。
“让她进来。”
宋婶进来,两眼神采奕奕:“我今儿在庄子周围转了转,寻思了一下,院子里可以栽些常春藤;沿着山边可以载一溜相思树;那块荒地有八亩七分,又是个大斜坡。不如从低到高栽些铃兰,百合,鸢尾,万年青,接骨木,杜鹃,一品红……既有层次,又易区分,各个季节都有花开,不会显得单调。”
舒沫见她磨拳擦脚,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式,忍不住直乐。
“怎么,”宋婶一愣:“七小姐觉得不好?”
舒沫笑道:“好,怎么不好?既请了你来,便由你做主。银子到立夏手里支,要人去找陈管事,我只管到时问你要花。”
“哈哈,”宋婶大笑,从怀里摸了张纸出来,竟是早已写好了预算:“立夏姑娘,要劳烦你了。”
立夏低头看了一眼,惊得叫出来:“我的天,这哪是买种,竟是比金子还贵!”
宋婶探了头过去,有些不好意思:“这几种都是稀世的珍本,寻常千金难求,需得养在暧房里才成。眼下暧房未建,倒是不必急着去买。我是一时手痒,预先写上去了。”
立夏嘟了嘴,碎碎地念:“划了这几样,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小姐弄下这大一个摊子,人人都来支银子。钱流水样的花出去,一分也未见进来……”
舒沫一指戳上她的头:“哪这么多废话,要你拿钱就拿!”
宋婶支了银子,自去安排。
立夏噘了嘴,忿忿地道:“姓宋的八成不是好人!怕是来讹小姐的银子来着,还是防着点好!”
“胡说八道。”舒沫睇她一眼,笑骂。
“花既不能吃,又不能穿,撺夺着小姐全种了花,她倒是有了营生,小姐的死活可没有人管!”立夏颇不服气。
“我若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舒沫正色道:“况且,我置那块地,本来就是要种花的,与宋婶无关。她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投奔而来,足见诚心。你再疑她,天理不容!”
立夏被训得满面通红,只好噤了声。
舒沫缓了语气:“睡吧,明天还有许多事。”
她爬到床上刚躺下不久,忽地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怎么了?”立夏唬得急忙冲了进来。
舒沫一脸懊丧,用力拍着头:“忘了件大事!”
“什么?”弄得立夏神经紧张起来。
“狗!”舒沫握紧拳头:“把牛卖了,咱养狗!养一院子的狗,谁要敢来,看咬不死他!”
立夏啼笑皆非,伸手按她躺下:“还没睡,就说胡话呢?”
谁料,舒沫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然叫了陈大虎过来,吩咐他去买四十条刚满月不久的狗。
必需是个大,凶猛,四肢修长的。
狗不难找,但要四十条,又要都是满月不久,还得个大凶猛,却有点难。
陈大虎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跑遍了周边的村镇,总算给舒沫找齐了。
送过去给舒沫过目,一下子给淘汰了一大半。
她只说:“这些狗的眼神不亮,成不了气候。”
陈大虎没法,只好再去找。
那些佃户们,听说这些瓦房东家大小姐盖好了后,要以极低廉的价格租给他们住,个个欢天喜地,憋足了劲,没黑没夜地干。
正是农闲时节,现成的劳力,分出一批,在后山靠近山庄的位置,挖出一片空地,建了个砖厂。
山上有得的杂木,一批人负责砍树,另一批就挖宅基地,再有一批专门垒砖坯。
等木匠把门窗做好,第一批一万块青砖也出了窑。
庄户人家,住得最好的也就是麦秸加泥糊的泥坯房。
不晓得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东家小姐竟掏钱出来,帮他们置办明亮宽敞的大瓦房。
一个个卯足了劲,光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
宝丰裕的掌柜倒也讲信用,三天后立夏再去,果然二话不说,双手奉上一叠按立夏要求准备好的,一百两一张,共计一万两的银票。
外加,巴音将军一枚,说是她手无缚鸡之力,身携巨款,恐有疏漏,因此随从护送。
立夏推脱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任他跟回了家。
巴音进门,并未多做停留,只喝了盏茶便告辞离去,前后不到一刻钟。
他前脚出门,立夏立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可算是把这瘟神送走了!”
舒沫乐得直骂:“没出息的东西!”
立夏白她一眼:“你别只顾着笑我!有本事,你跟他呆上半天试试?”
“他怎么你了?”舒沫笑嘻嘻地凑过去。
“呸!”立夏满面通红,啐道:“小姐整天跟那些庄妇人混在一起,学坏了!”
“这可奇了~”舒沫越发不肯饶她:“你抱怨巴将军不好相处,我不过好奇,多问了一句,哪里就胡说了?”
“懒得理你~”立夏一扭身走了。
银钱到了手,玻璃暧房一事,也就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一应开支,都是宋婶写了预算,直接到立夏那里领,舒沫竟是完全不管。
她在琢磨别的事。
要增加凝聚力,光把这些男人放在一起还不行,得让屋里的女人也动起来。
她的办法很简单:成衣铺子反正是要请人的,立夏和柳绿是现成的师傅。
把农户里年轻手巧的新媳妇,大闺女集中起来,办一个女红培训班。
庄户人本来事事都自己动手,基本的针法是会的。
只是以前乏人指点,又没有时间在衣服上精雕细刻,手艺未免就粗糙了些。
立夏和绿柳从旁指点,很快就上了手。
舒沫亲自进了趟城,铺子她本来就有份,自然是一说就准。
她自己垫了资金,进了布料,打了样,挨家挨户地送过去。
因是第一批,怕出了纰漏,做坏了衣服,浪费布料是小事,打击了她们的信心,以后更会畏手畏脚,不敢尝试。
索性在后院里收拾出三间正房,把她们集中一起。
因立夏管着帐,每天都有人来支领银钱,不能时时坐镇。
因此针线上的事,就由绿柳负了总责。
这些女人每天做好饭,收拾完家里的事,就紧赶慢赶地来到庄子做针线活。
中午就在庄里吃,做到掌灯时分才散了回家,照看老人孩子,两不耽误。
为此,舒沫又特地挑了几个身板硬朗,壮实的妇人,专司买菜,洗菜,切菜,洗碗这些杂活,由周嫂统管着,在厨下忙活。
各人都有活计,忙得脚不点地,倒是许妈闲了下来。
她急得不行,反复念叨:“人老了,不中用了,只会吃不能干了。”
舒沫一烦,就派了她个差使:每天去工地视察进度,晚上报告给她。
许妈乐颠颠地领了命出去,这一下,总算是皆大欢喜了!
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被大雪覆盖着,银装素裹,满园的花木冰凝雪结,晶莹剔透,别有一番妖娆之姿。
院中栽了几株白梅,微风过处,无数带着淡淡幽香的花瓣打着旋,悄然飘坠而下,似缤纷的花雨,更似飞扬的雪花,美不胜收。
夏候烨负着手立在窗前,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对羊脂白玉的镯子,不时发出轻微的叮咚之声。
她被逐出永安候府,走投无路时,他以为她会动用这对镯子。
结果,她按兵不动。
之后,他一直观望,看她什么时候会用到这对镯子。
没成想,竟会这么快。
巴音垂着手站在他身后数尺之外,摒气凝神,不敢吭一个字。
半晌,夏候烨才转过身来,把玉镯随意搁在桌上:“你是说,她把那一万两银子,全用来建玻璃暧房了?”
这东西,除了可以养花供人观赏之外,貌似一无是处。
“是。”巴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分田,赊牛,建房子,教那些农妇女红……等等,还可以说是收买人心,虽有些犯傻,勉强还能理解。
可,以她目前的处境,倾其所有去建玻璃暧房,已不止是离谱,简直是发疯!
舒沫自然没有发疯,不但没疯还非常精明。
她这样做,必然有目的。
“查查看,她暧房里都种些什么?”夏候烨沉吟片刻,吩咐。
“千树庄所购花木,均已记载其上。”巴音早有准备,立刻拿了张条呈,恭敬地递了上去。
“一间玻璃暧房,能种这么多花木?”夏候烨扫一眼条呈所列帐目,眉峰微微蹙起。
“她之前买的那块荒地,有八亩多,也全部打算用来种花的。”巴图插了一句。
夏候烨轻笑起来:“你的意思,她打算靠种花养活自己?”
“舒姑娘还有一片果园,管理得好,每年也有几百两银子的进项。”巴图就事论事。
“哼!”夏候烨不屑地道:“以她花钱的速度,这点银子怕不够她塞牙缝!”
二百亩地,十几头牛,加起来没有一万也值八千,竟眼睛都不眨地就送了人。
哪个女人有她这样的气魄?
“舒姑娘的两位娘舅,在京里开了间成衣铺子。”巴音禀道:“属下打听了一下,似乎舒姑娘占了二成的利。”
“一间成衣铺,能有多少收益?”夏候烨有些好奇。
仅仅靠卖几件衣服,就能供她如此挥霍无度?
“云之裳虽开业只有三年有余,但因款式新颖,价格公道,在京里的口碑相当不错。近年风头很劲,直逼织锦阁。”
“织锦阁,”夏候烨想了想,问:“可是户部张尚书的夫人何氏经营的那家?”
据他所知,织锦阁几乎包揽了内务府的成衣业务,光是这一项,每年就要净赚一万两以上。
“正是。”
“这就是了。”夏候烨点头,居心叵测地笑了笑。
短短三年,就能与织锦阁一较高低,确实难得。
难怪她花钱肆无忌惮,原来是有所倚仗。
知人善用又不挟恩望报,生财有道而不吝啬;胆大心细,敢想敢拼,这样的女人,自然无所畏惧。
之前倒是小瞧了她。
然,再精明的女子,被他盯上也是无路可逃。
巴音只觉那抹笑阴森森的不怀好意,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几步。
“千树庄的那些村妇,就是在给云之裳做事。”巴图进一步说明。
昨天第一批成品已送到铺子里,拿到了第一笔工钱。
针线房的女人,高兴得疯了,商量之后,每人拿了二百钱出来,买了酒请全庄的人吃。
正好赶上小年,舒沫吩咐厨房里加了菜,又放了鞭炮,竟比过年还热闹。
引得月溪村的村民纷纷引颈观望,羡慕得不得了。
已有不少年轻女子,开始在千树庄附近转悠,琢磨着加入她的针线房,赚些活钱补贴家用。
“你刚才说,”夏候烨未置可否,看一眼巴音:“她最近在做什么?”
“溜狗。”巴音眼角微微抽搐。
老实说,第一眼看到她跟那些狗玩在一起,还真是吓了老大一跳!
“舒姑娘养了四十条狗。”巴图补充一句。
“哈,”夏候烨不屑地轻哼:“凭几头畜牲,就想高枕无忧?”
“舒姑娘的狗,养得可金贵。”巴图继续四平八稳地报告:“庄人戏说,她喂的不是狗,是狼。”
夏候烨忍不住挑起眉:“怎么说?”
“她的狗不吃别的,每日都以新鲜生牛肉喂食。”巴图眉心微微一跳:“属下曾见过她训狗,只一个指令,群狗一涌而上,一大块生鲜牛肉转瞬间四分五裂,场面很是惨烈。”
他自问是在战场上见惯生死之人,瞧着那幕,依然禁不住微微胆寒。
而它们,平均狗龄尚不足二个月。
难以想象,等它们长大之后,四十头齐出,该是何等声威?
夏候烨摸着下巴,很感兴趣地道:“本王倒要试试,是否真有这么厉害?”
“呃~”巴图只觉头皮发麻,深悔不该夸大其词:“只是几头畜牲,哪里挡得王爷神威?”
万一他真的一时兴起,跑去三下五除二把七姑娘的狗宰杀殆尽,日后七姑娘知道真象,这帐算不是得算在他的头上?
“哼~”夏候烨冷笑一声:“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要亲自动手?”
巴图立刻脸色发青:“爷?”
不是吧,莫不是要他上阵?还不如王爷亲自动手呢!
那样,他顶多是个协从,如今却是主犯了!
夏候烨睨他一眼,笑:“放心,好钢用在刀刃上,这点小事,还轮不着你。”
巴图逃过一劫,却未感到丝毫轻松。
王爷在磨刀。
他只能祈祷他下手不要太狠,不要殃及池鱼。
明年是狗年,舒沫又养了四十头狗,每天跟这些小家伙相处,看它们嬉戏玩闹。
她因此灵感触发,设计了一整套包括衣服,鞋袜,帽子……充满童趣的狗狗童装。凡购二套以上者,附赠一只可爱的狗狗小公仔。
这是云之裳第一次挑战童装市场,孙瑾心中惴惴,全无底气。
穷人自不必说,即便是富贵之家,婴幼儿的服装也都习惯自己动手,并不肯假手于人。
舒沫对于童装是否热销,倒并不太关心。
这一套衣服,完全是兴之所致。
不赚钱,也做得高兴。
“已经赚了那么多,尝试一下新的领域,即使赔了也值得。”舒沫的这套说词,最终说服了孙瑾。
做为新春主打商品,这套立意新颖,极具巧思的衣服一上市,立刻引起了哄抢狂潮。
顺天府的小公子,小小姐们,人人都以有一套云之裳的生肖童装而自豪!
千树庄的针线房,就讨了个巧,专门负责绣各式各样的小狗贴花。
花样小巧,图案简单,造型各异,又是批量生产,每个绣娘都只负责一种图案,熟练之后,慢的一天绣三四个,快的能绣七八个。
每个图样五文,这样算下来,一天也是不少的收入。
截至天启十二年,大年三十。
千树庄的集体农庄整体框架落成;玻璃暧房投入使用,各式花盆苗木陆续进驻;花田精耕细作,只待春天施肥,播种;四十只小狗生龙活虎,茁壮成长;最有成就的是针线房,已经开始产生经济效益,真金白银地往家里挣钱了!
三十日一早,舒沫把人召到一起,宣布春节放假七天,给针线房的人结了工钱,就打发所有的佃户都回家过年了。
热闹了一个半月,面对突然恢复清冷的庄园,立夏几个还真有些不习惯。
偏偏在午后,又下起雪来。
舒沫站在空荡荡的庭院,看着纷纷扬扬地大雪。
“小姐,”许妈嗔道:“快进来,你身子骨又不好,仔细吹病了。”
舒沫笑道:“我没这么娇贵。”
“要是往年,候府里早该张灯结彩了,”绿柳倚着长廊上的立柱,叹了口气:“哪会如此清冷。”
“咦,”立夏一拍手:“小姐,写几副对联贴上吧,也好添些喜气!”
“家里还剩几匹红绸,我去把糊几只灯笼。”柳绿眼睛一亮。
“只有四个人,能省还是省点吧。”许妈嘴里说着,脚已往房里挪。
舒沫抿着嘴微笑,任由她们忙碌。
立夏裁了纸,许妈磨好墨,舒沫写了几副飞雪迎春,吉祥喜庆的应景春联。
等周嫂熬完浆糊,绿柳和二牛媳妇几个也把裁好的红绸拿出来,围在一起糊着大红灯笼。
唤了大虎两兄弟,架了梯子。几个女人在下面指指点点,一时要往左些,一时又要贴高点,两个男人乐呵呵地爬上爬下。
对联贴好,灯笼也挂上,果然焕然一新,格外的喜庆。
舒沫跟许妈研究着年夜饭的菜单,忽听外面“啪哩噼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正在惊讶,立夏绯红了脸跑进来嚷:“小姐,快出来瞧!”
舒沫出得门见,见外院在坪里黑鸦鸦地站了一坪的人。
男人抬着猪,赶着羊,女人抱着孩子,扶着老人。
舒沫一出来,鞭炮声落,院子里鸦雀无声。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舒沫扶着门,一脸震惊地看着大家。
陈管事捉着衣襟,略有些扭捏地道:“大伙自个凑了些份子,置了这些东西。你看……”
“你们,是要跟我一起过年?”舒沫有些不敢置信。
陈东家的拉着嗓门道:“东家小姐来了,咱们的日子才有了奔头,越活越有劲!大过年的,哪能咱们自个团团圆圆,老婆孩子热炕地欢实着,倒让东家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空屋?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众人齐声回应。
“咳~”见舒沫不吭声,陈东开始不安,讷讷地道:“庄户人家,没念过书,也不懂得规矩。不晓得东家小姐是个什么意思……”
“东家小姐要是不嫌,咱们就一起热热闹闹过大年。”陈东家的是个急性子,把陈东扒拉到一边,捋着袖子道:“东家小姐要是嫌吵,那咱们给小姐请了安就走。”
舒沫瞧着那一张张在寒风里望着她真诚微笑的脸,泪水忽地模糊了视线。
她做的这些事,其实并不完全是为这些庄户人着想。
更多的是想利用这些朴实的农人,让他们为她所用,把他们变成自己手中的武器。
可他们,却用一颗颗纯朴的心,用更珍贵而炙热的情感,回报着她。
“小姐~”立夏感动得一塌糊涂,抽出帕子拼命抹泪:“大伙都等着呢,你倒是说句话呀~”
“谢谢,谢谢大家!”舒沫弯下腰,对着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
“给东家小姐拜年啦!”陈管事领着众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祝东家小姐,在新的一年里,平安如意,吉祥安康!”
“起来,快起来!”舒沫走到院中,把最年长的老者扶了起来。
许妈拭了泪,就近把陈东家的拉了起来。
“走,杀猪去!”大虎扛了春凳,拆下门板,喜气洋洋地领着几个年轻人去杀猪宰羊。
年轻的媳妇主动到厨房里帮着周嫂洗碗,洗菜,烧水煮饭,忙个不停。
年老的被舒沫请到堂屋里,绿柳忙着奉上瓜子,点心和茶水;
立夏则手忙脚乱地和许妈一起,给满地乱跑的小孩子派红包。
忙了一下午,掌灯时分,总算是把年夜饭弄好了。
后院里烧起了一堆篝火,照得四处明晃晃,亮堂堂。
堂屋里摆了四桌,桌椅不够,就拆了门板,在走廊上架上长凳拼成长桌,摆开了流水席。
大家站的站,坐的坐,笑着闹着,伴着纷飞的瑞雪,不知不觉已近深夜。
冬夜的风,挟着雪花,带着凛冽的寒意,吹在脸上,隐隐做痛。
一道修长的身影徘徊在那条熟悉的小道上,远远地观望着。
新漆的大门,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从门缝里透出的微光投射在地面,被风一吹,形成一道道变化的光影,似夜的精灵。
风中传来的阵阵欢笑声,更时时诱惑着他走入那扇门,加入那个热闹温馨的大家庭。
然而,理智时刻提醒着他,那样美好的世界,终归于他无缘。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发出一声谓叹,转身,悄然离去。
那行凌乱的蹄印,很快被纷飞的大雪掩盖,最终湮灭在一片银白的世界……
“相公还没回来?”沈素心端坐在炕上,精致的面宠上,凝着霜雪。
夏候楷,夏候楹已经玩得累了,蜷着身子缩在炕头睡得极熟。
灵儿不敢吭声,默默地站在她身后。
“去,再去探。”沈素心咬着牙,低低地吩咐:“我就不信,他能整晚不回来?”
雀儿小心翼翼地劝:“公子许是有重要的公事耽搁了,小姐还是先睡吧。”
“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事,大年三十还往外跑?”沈素心寒着脸,一字一句地问。
雀儿一窒,无措地搓着双手。
“公子回来了~”院子里,不知谁嚷了一句。
灵儿喜出望外,吱溜一下跑到门边,挑起了帘子:“姑爷,你可回来了~”
“小姐,千万要忍住,可不能跟姑爷闹呀!”雀儿心里一急,抢上去在她耳边低低嘱了一句。
眼瞅着要交子时,正是替旧迎新之时,此时争吵,一年都不得安稳。
再说了,王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除夕夜夫妻俩要是真闹了起来,最终没脸的还是小姐。
“还没睡呢?”夏候熠步覆稳健地走了进来,带着一股子风雪特有的清新。
沈素心忍了气,盈盈起身,替他把大氅接在手中:“相公迟迟不回,楷儿和楹儿等得倦了,已先睡了。”
夏候熠歉然地瞥一眼炕头并列的两个孩子:“何苦让他们等。”
“哪是妾身让他们等?”沈素心不无委屈,淡淡地刺了一句:“也不想想,相公有多少时间陪他们?”
夏候熠默然不语,弯下腰,摸了摸熟睡中的孩子。
奶娘小心翼翼地进来,局促地立在一旁:“小公子交给奴婢吧~”
“不用,”夏候熠摇了摇手,道:“今晚,就让他们睡在这里好了。”
“小公子睡觉很不安稳,怕是,扰了公子和三夫人休息。”奶娘惶恐地小声道。
“无妨~”夏候熠答了一句,便不再理她。
灵儿捧了热水进来,让他洗漱。
沈素心装着漫不经心地问:“相公,一晚上,这是去了哪里?”
夏候熠没有吭声,把帕子扔进铜盆,转身到炕边,抖开被子躺了进去:“不早了,睡吧。”
沈素心红着双目,盯着他宽阔的背影,紧紧地握着拳,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
为了早日住进新居,千树庄的庄户们只休了三天。
正月初三,窑厂里便冒起了青烟。针线房的姑娘媳妇们,也赶起了活计。
初四的晌午,立夏正在指导那些针线房的人做活计,忽听外面一阵喧闹。
“立夏姑娘,”陈东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外面来了位沈夫人,指名要见东家小姐。”
“沈夫人?”立夏惊疑不定地和绿柳对视一眼:“可打听清楚了,是什么来头?”
“说是步军九门提督沈大人的夫人。”陈东恭敬地禀道。
“怪了,”立夏百思不得其解:“咱们小姐与提督大人八杆子也打不着,她来做什么?”
“别问了,你赶紧去前头支应着,我去请小姐。”绿柳紧张地道。
“嗯~”两个人计议停当,分头行动。
立夏到了前院,见一乘极华丽的暖轿停在坪中。
轿旁站了两个穿着一式粉色褙子,葱绿小袄的俏丫头,并一个梳着圆髻,着青色比甲的妇人。轿后是一溜二十几个褐色服饰的家丁,个个威武粗壮,表情严肃。
“奴婢立夏,见过沈夫人。”立夏心里暗暗嘀咕,隔着轿帘,蹲了个礼。
“好大的架子!”出声喝叱的,是随轿的丫头碧痕:“我们夫人亲临,竟只派个丫头支应!”
“小姐不在庄院,已经派了人去请了。”立夏不卑不亢地解释:“请夫人入内奉茶,小姐马上就到。”
“呸!”碧痕满脸不屑地叱道:“这种粗陋的地方,也敢请我们夫人入内?也不怕脏了我们夫人的鞋!”
“既如此,”立夏深知来者不善,态度越发恭敬地道:“只好委屈夫人稍事等候。”
碧痕大喝一声:“夫人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掌嘴!”
话落,上来二名家丁,不由分说按住了立夏。
二牛见势不好,扭头就跑,飞快地往后面报信去了。
那名着青色比甲的妇人,捋了袖子,抡圆了巴掌照着立夏的脸括下去。
“啪,啪”几声,又响又脆,立夏的脸立刻肿了起来。
“住手!”清清脆脆的声音,如珠落玉盘。
舒沫急匆匆地从后院跑了出来,因走得急,额上已微微见了汗。
比甲妇人,微微一愣,扬起的手停在空中。
“给我继续打!”轿子里,传出威严冷厉的女声。
“不准打!”舒沫脸一沉,快步到了轿前。
碧痕大喝一声:“夫人在此,还不下跪?”
舒沫淡淡地道:“请恕舒沫眼拙,不知轿中何人?”
“我家夫人乃步军九门提督沈大人的夫人。”碧痕一脸骄傲地道。
“哦,”舒沫点了点头,神情自若地道:“原来是沈夫人,失敬。”
碧痕见她嘴里说“失敬”,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半点敬畏,慌乱之态,很是不满,喝道:“大胆刁妇,见了夫人还不下跪?”
舒沫微微一笑:“舒沫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师尊,中间跪圣上。沈夫人,似还当不起我一跪!”
“好个牙尖嘴利的刁妇!”轿帘一掀,从里面走出一位中年贵妇,睨着舒沫,眼冒寒光:“舒元琛没有教过你,什么是长者为尊吗?”
她眯了眼睛,上下打量舒沫。
舒沫穿着浅蓝的裙子,粉色短袄,松绿的褙子,外罩大红的长毛斗篷。
圆长的脸蛋上,嵌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星星一样燃着火,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家父不但教我长者为尊,还教我来者是客。”舒沫不急不慢地道:“不过,长者便该有个长者的样子,上门寻恤滋事的,自然也不是客了!”
沈夫人面沉如水:“京中传闻,舒家七小姐,不知廉耻,言词轻浮,行为孟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舒沫冷笑:“我与夫人素不相识,夫人不由分说,上来就惩戒我的丫头,倒不知是哪里的规矩?”
“大胆!”碧痕一惊,厉声喝叱。
沈夫人望着舒沫阴冷一笑:“本夫人,今日就要代舒元琛,好好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说着话,她将头一扬。
身后的上来两名家丁,就要去按舒沫的臂。
“谁敢动手?”大虎急了,把身上的短褂往地上一甩,猛地冲了出来,张开双臂,挡在舒沫的身前。
沈夫人冷不丁见他老虎似地冲了过来,吃了一惊,生恐这个莽汉不知轻重,要出手打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不料农家地面不比提督府麻石铺就,又平又整。
本就是泥地,前几天又都是大雪,这二天出了太阳,雪遇热化开,滑不留脚,再加上坑洼,立足不稳。
她尖叫一声,往后就倒。
“夫人!”碧痕慌忙扑过去拉她。
不料,忙中出错,一把拽住她的袖口。
沈夫人又是个身材高壮结实的,轻薄的丝绸哪里承受得起她的重量,咝地一声响,半幅袖子应声到了碧痕的手中。
沈夫人扑通一声,仰面朝天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生生在雪地上砸出个人形的大坑!
碧痕慌得脸色惨白,忙和碧水合力去扶,哪里扶得动?
家丁们又不敢动手,个个大眼瞪小眼。
“沈夫人,没摔坏吧?”舒沫憋住笑,示意绿柳上前,帮着将人扶起来。
“贱人,滚开!”沈夫人羞怒交加,厉声喝叱。
“好吧,我滚!”舒沫撇撇嘴,果然松了手,退到一旁。
碧痕和碧水两人哪里扶得动?可怜沈夫人,扑通一声,又跌了回去。
积雪混着泥浆,溅到她白净胖大的脸上,再被阳光一照,说不出的滑稽!
也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下子,仿如在沸油里倒了一瓢冷水。
“嘻嘻~”“哈哈~”“嘿嘿~”“呵呵~”
那些闻讯而来,躲在暗处偷看的,哗地笑了开来。
“大胆刁民!竟敢当众羞辱朝廷命妇!”沈夫人恼羞成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指着舒沫,厉声嘶吼:“来人,给我打,往死里打!”
“是!”那些家丁发一声吼,拨了腰间朴刀,就往前冲。
舒沫也是一声冷笑:“来人啊,把这群冒充朝骗子抓起来,送到步军衙门去见官!”
“是!”大虎二牛一声喊,几十个佃户拿着扁担,抄起锄头冲了出来。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你,”沈夫人没料到舒沫竟然敢反抗,胖脸白转红,红转青,青转紫:“你好大的胆子!”
“你才大胆!”舒沫冷笑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敢冒充提督府夫人?我好歹也是永安候府的小姐,堂堂一品大员的夫人,岂是你这般尊容?”
沈夫人被她一句话,呛得差点翻白。
碧痕骂道:“无知刁民,竟敢污蔑我家夫人?”
“好,”舒沫将眉一挑:“你非说是提督府的,可有凭据?”
“我家夫人就是凭据,还要什么证明?”碧痕一怔,强横地回。
“笑话,”二牛叉着腰,指着浑身脏污,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一直在打颤的沈夫人:“她要是提督府夫人,我家小姐就是王妃了!立夏姑娘,就是相府千金了!”
“哈哈哈,”从佃户笑得前仰后合,纷纷附和:“是,我还想当将军呢!”
“你,你们!”碧痕又急又羞,偏又拿不出证据,气得直发抖:“你们血口喷人!”
“下次再要行骗,可要装得象些!”大虎指着她们奚落。
舒沫将脸一沉,冷冷地道:“还不走,真等着见官不成?”
她料定了沈夫人如此狼狈,绝不肯同她一起见官,到时丢人现眼的可不是她!
“贱人,你等着!”沈夫人见舒沫扣死她骗子的身份,便知今日定然讨不了好,恨恨地一咬牙,返身上了轿:“我们走!”
“快滚!”
在众人的轰笑声中,沈夫人带着一众家丁,灰溜溜地走了。
陈东见事情闹大,心中惴惴,悄声问舒沫:“东家小姐,这可怎生是好?”
那些佃户心思单纯,当真以为她是打着提督夫人的名头行骗的,他却瞧着不对劲。
骗子哪里来的这么足的气势?
舒沫浅浅一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堂堂正正,没作奸犯科!她上门挑衅,无理取闹在先;我眼拙误将她当了骗子在后,大不了,给她认个错,还能怎样?”
“这么简单?”陈东狐疑。
“事情本就简单,何必将它复杂化?”舒沫轻笑,并未放在心上。
然,掌灯时分,庄外忽然闹轰轰地吵了起来。
“小姐,不好了!”绿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慌什么?”舒沫不悦地入下手中书卷。
“林瑞家的,带着好些仆妇来了!气势汹汹的,直嚷着要小姐出去!”绿柳面色苍白:“肯定是沈夫人回去,在夫人面前告了状了!”
“只林瑞家的来了,还是连夫人也来了?”舒沫问。
若是李氏亲自出马,倒有些棘手,她是嫡母,总要给她几分薄面。
“这种乡下地方,夫人哪里会来?”绿柳道。
舒沫点头,随她一起出门。
林瑞家的带了二三十个仆妇,正跟陈东家的在外面推推搡搡。
舒沫刚一露面,林瑞家的立刻舍了陈东家的,冲过来揪了舒沫的衣服:“七姑娘,跟我走一趟吧!”
舒沫将脸一沉:“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
林瑞家的作威作福惯了,印象里这个七小姐一直是个软面团,任人搓扁捏圆的。
外面传得再厉害,她也只当是笑话,认定只要她一出马,立刻手到擒来。
因此,李氏一派人,她立刻自告奋勇来了。
想着,她跟那么多贵公子交好,来这锁人,定然可以大捞一把。
不料,舒沫竟半点情面也不给,几十年的老脸丢干净,当场恼羞成怒:“我尊你一声姑娘,别以为真的成了主子!来人,把没羞没臊的贱人绑了去见夫人!”
那些仆妇发一声喊,果然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将舒沫按住。
舒沫也不挣扎,轻启朱唇:“关门,放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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