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麟掀帘出去的时候,天已大亮,却不是如预想到了码头,而是停在山脚一处溪涧。
此地山清水秀,浮岚暖翠,不若洞天堡居于山巅那般犹有风雪,径旁新枝已知春晓略略抽芽。
距码头仅余几里路程,亦青把车子停在树下,跑到前头小川汲水,一听见后有声响就回过头来,见到上官麟步下车驾。
上官麟冷着一张脸,环伺周遭,若是从前,必然连那雪间嫩绿都能风花雪月一番,可此刻他毫无玩赏的心思,已趋平静的心情,尚回忆方才自己失格的举止,便又是一阵难言的苦楚。
江湖上人尽皆知,洞天堡兜售情报,上至皇宫大内,下至渔樵百姓,凡是能接受洞天堡坐地起价,便是双方心甘情愿达成一桩交易。
然而上官麟却早就发觉,量他打听情报的功夫再厉害,也无法得到老当家的一丝反馈,他甚至连老当家脑子里任何一件想法也无从探知。
老当家,就是他上官麟的父亲,“当家”两个字喊久了,便连“爹”这个简单的音节,竟似也忘记如何喊出口。可笑的是,他曾一度异想天开将白药用在“爹”的身上,却因为洞天堡中所有能使用白药者都服用过特殊解药,所以免疫。
于是时日愈久,愈是明白那个生他养他教育他的男人,竟然是离他最遥远的人。
其实他要的根本不是任何庞大的反馈,但……他到底想从他父亲的身上问出什么来?时间一久,彷佛也跟那个“爹”字一样被忘个彻底。
可若是真的忘了个彻底,为何总会无端想起他是忘了的?如此想着忘与不忘,镇日纠缠,就像是个永远醒不来的恶梦。
纠结的想法在一瞬间被忆起,又在一瞬间被遗忘。上官麟复现微笑,面对走来的小厮,手上正接过送来的清水囊,忽尔听见宁静里的一丝细鸣,恰若刀剑出鞘之声,甫一回首,便见一袭白光自车内急现,朝上官麟面门直劈而去。
上官麟微微一诧,仰身闪避,手里清水囊“咕嚧、咕嚧”掉了开,亦青见状忙喝一声:“主人!”随见陆烽轻掠而出,手提利剑,紧追上官麟,招招不离颈间要害。
“你……”
彷佛欲要辩驳,却又不知从何谈起,上官麟终是面沈不语,面对陆烽来势汹汹只有闪躲,不思回击,只道三招过后,亦青抓稳间隙,自上官麟身侧掠出,一掌打在陆烽腕上,陆烽手腕一震,剑锋往下偏斜,狠狠瞪了亦青一眼,复又提剑而起。
亦青觉着陆烽杀机屡现,不由一忿,也打算以命相抗,却猛闻身后低吼:“莫伤他!”,亦青不得已仓皇间陡然变招,不及防备,索性将自己送上了陆烽剑前。
眼下陆烽虽是愤恨,却仍有七分理智,亦青于己无尤,自是不愿牵连旁人。
然陆烽撤下手中剑招顿下身形时,却是堪堪停在上官麟身前。
僵滞之间,沈寂无声。
陆烽自幼受着陆家家训,以诚待人,克己复礼,即是利益两相冲突,亦无需计较得失,但求无愧。
然而眼前之人无顾他的意愿,强自索要,那由体内深处剐出来的痛楚,又岂是礼教所能约束!
满腹的怒火在清醒之际不断烧腾,陆烽抑无可抑,恨声道:“上官麟!我与你的定契便到此为止,此后两不相干!”
微启的嘴唇稍是停滞,才又闷声回应。
“……恕难从命。”
闻言,陆烽咬牙道:“为何不许?!”
上官麟仔细道:“当初你我有言在先,我若寻得此事真凶,方为践诺,如今案情扑朔,凶手无迹可寻,按我洞天堡的规矩,当是不愿解约。”
陆烽面现忿忿之色,持剑之手已然握得死紧,上官麟早是窥见,复又续言道:“陆家一向重信守诺,想来陆少侠刚刚只是玩笑。”
“谁与你玩笑!”
一声暴喝猛地喊出,陆烽手中利剑突然朝前刺出三分,不想上官麟躲也不躲,生生挨下,肩上立时溅出点点腥血。
亦青待在上官麟身后,双手握拳攥紧,心知上官麟无意抵抗,自己不过一介仆役,又如何干涉的了,遂将满心妒意隐隐忍下。
眼见剑锋没入上官麟的身,陆烽面色更沈,踌躇之间,听见上官麟调笑一般,开口道:“我本想继续当陆少侠的剑靶子,不过可能要缓缓了。”
言语间,数十道黑影自丛间窜起,刀刃银光暴长,杀意尽现。
亦青并无负伤,抢先迎了上去,双手两指并拢自对袖中伸出时,指缝里已然各自夹着一条细丝,亦青身形轻盈,绕过来者猛攻,当自对方身侧闪过之际,双手十指合拢,即见那人颈间忽现一条血痕,痕迹越陷越深,竟是煞那间被割断了咽喉。
细丝收回时已是染红,鲜血滴答坠地,远远看来,彷似亦青指尖红袖,靡艳异常。
端看亦青应敌架势,突袭的黑衣人们猛地拉开一道距离,互相牵制观望。
那厢亦青遭数人合围,这里上官麟则面色一敛,以掌劲拍开肩前陆烽的剑,也与首先攻上来的人对上了招。
陆烽本就因方才上官麟一晌偷欢而极为难受,此刻气力一衰,掌中剑锋直直伫地,堪堪撑住身体,他微一凝神,见来者共计十五,均身着黑衣黑罩,看其招式,不似寻常打家劫舍的贼子,又不知是与上官麟有何恩怨,正自思量,竟有一人借着车辇遮挡,自他身后袭来。
上官麟瞥见陆烽有险,忙要抽身,已见陆烽感知敌意,拔起手中利剑,剑上挟着内劲,猛然将来敌剑首削断,那人显是一愣,陆烽又是一剑利落劈下,立见那人持剑之手齐腕斩断,断剑与断腕落在一处,鲜血淋漓,很是可怖。
剑锋直抵咽喉,陆烽将来人逼入死处方有片刻回神,想自己从未下过如此重手,都怨上官麟所作所为几欲让他发狂,可现在心绪犹自翻腾不休,既不好对上官麟下手,对旁人的态度便就冻了一层,陆烽厉声道:“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那人捧着断腕,面上一对双眉拧得死紧,依样不吭一声。
陆烽不禁恼了,想这批人若与上官麟有仇,此行寻凶,不知是否牵扯己身,徒添烦扰,手里的利剑又在那人臂上重重划了一口,怒声道:“说!”
僵持之间,陆烽忽觉身后被人狠狠撞开了去,他踉跄往旁侧连退数余步,便见刚刚他挟持的黑衣人胸前中了一箭,立毙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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